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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的年代 

 

我的付出,不要你任何回報,只求你把我放在心上,就好。

《告別的年代》

作者:穹風

出版時間:2008年12月

 

 

他的職業是封面插畫,是個工作性質聽起來華麗,但骨子裡卻一事無成、慵懶度日的三十歲半中古男人。

五個月前,他在那家酒館裡,第一次見到率性迷人的小魚。當時,他連多看她幾眼的勇氣都沒有,但五個月後,他和小魚生活在同一個房間裡,已經很得心應手地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他想好好地愛她、照顧她,甚至希望小魚成為他的新娘;
年輕的小魚,生命裡卻始終只有自己,不願面對兩個人共同的未來。
愛情中,「誰比較在乎誰」這反覆的愛情習題裡,誰才有機會取得那張通往幸福的單程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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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

最後一抹夕陽餘光從窗邊掠過消失前,我又睜開眼睛。伸手從床邊的小圓桌上摸到香菸和打火機,還順便連菸灰缸一起,拿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就這麼躺著抽菸,一面看著窗外的夕陽逐漸隱沒。華燈初起,路燈與霓虹都綻放出光芒來,把久未清洗而塵灰撲撲的窗子映得五顏六色。我叼著菸,閉上眼,對自己說:日復一日,夕陽沒了就是霓虹,這世界一點都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有人的本身。把一口菸高高地吐向天花板,同時也嘆了口氣,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情正在變化,而且正朝向我最不願意的那方向前去。

小魚還沒下班,而我還不想起床工作。往常總是這樣,她傍晚回到家時,正是我剛梳洗完畢,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時間;而每天早晨,我收工後會跟剛起床的她一起早餐,然後她上班,換我睡覺。可憐的雙人床,真正有兩個人同時躺在上面的時間原來不多。

昨日難得早起,中午出門,轉了兩趟公車才抵達畢業已經十年有一的高職母校。高雄捷運如火如荼地趕工,完工的路線卻沒一條與我有關。老同學們大多攜家帶眷而來,當年忙碌而紛雜的實習工廠裡一片熱鬧,退休的導師在台上感慨萬千時,不曉得誰的小孩居然不湊興地放聲大哭。大夥都笑了,只是有些人笑得很溫馨,有些則笑得很無奈,我跟大維都是後者。

「看起來最不會想結婚的人,往往都是第一個跌進婚姻墳墓的。」望著正在哄小孩的老同學,大維若有所思。

「所以恭喜你還活著。」坐在工廠裡的板凳上,我小聲對他說。

「彼此彼此。」他也回應我。                    

我想起前陣子畫過的一本小說封面圖稿。那故事一開頭就寫到了關於婚姻的種種。作者的感觸就跟大維差不多。那故事我沒看完,反正只要知道了大概的意境,我便能用電腦程式畫出一張符合情境或設定的彩色插圖。這是我的工作:封面插畫家。一個職業名稱非常好聽,但不算太好賺的工作。

昨天下午,在滿頭華髮的導師致詞完畢後,每位同學按照座號上台報告,內容大多是自己的職業、居住城市、目前的生活環境,並誠摯地歡迎每一位與自己職業相關聯的老同學,在需要時可以互通有無。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說?」大維小聲地問我。

「照實說不好嗎?」

「換作你是我,等一下上台,你會跟大家說現在正在當遊民嗎?」大維瞄我一眼,神情黯然。幾個月前,他辭去一份台北的高薪,說是戀家戀土,所以想回高雄,但結果回來幾個月了,卻根本無事可做。

「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企鵝。」我笑著說。企鵝是我用了十多年從沒換過的綽號,因為那跟我名字「磬合」二字的讀音太像了。

每個老同學都有聽起來很稱頭的職業,有知名電器廠牌的工程師,有自家經營冷氣安裝或檢修,有在大工廠裡擔任冷凍管理的工作。惟獨只有我上台時一陣尷尬,因為當我非常艱澀地從嘴裡吐出「封面插畫」這四個字時,那個一頭白髮、以前當過我很多科目的老頭正坐在台下,眼睜睜看著我。接著在我講完,該要輪到大維上台時,他就忽然尿急了。

 

    我是個擁有華麗的工作名稱,但骨子裡卻一事無成、慵懶度日的半中古男人。同學會結束後的隔天傍晚,我在夕陽中醒來,刷牙時從鏡子裡看見自己憔悴的臉孔。非常陌生,陌生得就像昨天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老同學。

  今天該做什麼呢?沒有急著要交的圖稿,繪圖課的學生今天請假,也沒有非得去辦的事,甚至一點都不感到飢餓。搓搓睡得凌亂的頭髮,屋裡繞了兩圈,在飼料盆裡放了食物,把乾淨的水注入水碗中,兩隻貓開心地奔來搶食。看了片刻,最後我又躺回床上,從枕頭邊摸到手機,就在我餵貓的剛才,它很細微地「嗶」了一聲。

  「今天加班,會晚。你先吃飯。』剛好十個字,她傳來的訊息。這就是讓我開始察覺自己的心正在變化的緣故。同居半年後,她終於還是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五個月前,在那家酒館,我連多看她幾眼的勇氣都沒有,但五個月後,我跟這她一起生活在同一個房間裡,已經很得心應手地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如果沒有我的存在,這女人會變成什麼德性呢?看著她很醜的睡姿,抱著我的枕頭,棉被踢到床邊,露出整個肚子。我走過去,聞聞她頭髮上有甜甜的水蜜桃香味。仔細欣賞這個畫面,一邊跟五個月前,我第一眼見到的她詳細比對,然後想起了當時大維跟我說的一句話:「別迷戀那一瞬間的表象,再美的女人都有她難看的時候。」我想也是,她可能出門上班時依舊光鮮亮麗,但家裡被垃圾跟髒衣服塞滿。

  不過那又如何呢?人的外表沒有永恆的美或醜,就像眼前睡得正熟的小魚一樣,她卸妝後沒有眉毛的樣子,也代表了另一種自然的美吧?而我曾經對自己也對她誓言,要用盡自己一生的心力,去呵護與照顧這段愛情,無論是在她有眉毛或沒有眉毛的時候。

    

          *  *  *

 

  大維剛搬回高雄的那陣子,有一次,他在一個大雨天裡找我出門,去一家就在我住處附近,但我卻從沒發現的酒館,聽說那是他朋友經營的店。星期五晚上整間店居然只有我們兩個客人,一副經營不善即將倒閉的模樣。

  那整晚沒停過的爵士樂跟龍舌蘭讓人醺然欲醉。在我終於不勝酒力,想結束這場敘舊的聚會時,店門被刷地推開,走進一個我看不出年紀的女孩子。她用非常吸引目光的方式登場,一進門就用力扯著卡在頭上的廉價雨衣,一邊大嚷著:「媽的,好大的雨!」

  我假裝自己並不在意,但卻忍不住繼續偷看她。店裡的工讀生們似乎跟她很熟,我聽到他們叫她小魚。

  她把廉價雨衣丟到角落,拍拍身上的雨水。她穿著很正式的上班族套裝,腳下踩著高跟鞋,落座後,她先點起一根薄荷菸,然後要了杯挺常見的藍色夏威夷。

  「這麼早來?」工讀生問她。

  「本來要跟我打球的朋友們去聚餐啊,誰知道下這麼大雨,臨時取消,害我只能吃便當。」說著,她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一個塑膠袋,打開袋子裡的便當盒,我聞到燴飯的味道。

  「新客人?」在我轉頭回來時,小魚用一點都不小的聲音問工讀生,而指的當然是我跟大維。眼前那工讀生點點頭,我稍微側個臉跟小魚照面,用不到十五度的頭部擺動,當做簡單的招呼。同時也在心裡暗暗吶喊,照理說她要問工讀生這問題時,應該壓低音量,避免我跟大維聽見才對,怎麼這女孩如此爽朗而毫不避諱呢?

  「很正。」我小聲地對大維說。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問,大維根本沒有轉頭看她。

  「因為我撿到一顆你掉出來的眼珠子。」

 

          *  *  *

 

  大維後來再也沒找我到那家店去,一陣子不見,才知道他跑到台中去任職了。反倒是我每星期總有一兩天要到酒館去報到。大概是我藏得太好,以致於沒有人察覺到掩藏在我表相下的真實目的,甚至連小魚都看不出來。我們交往後,偶然聊起在小酒館裡的那段日子,她說:「坦白講,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很討厭我,所以才會都不講話,害得我每次去那裡看到你也都怕怕的。」

  「是嗎?我一直以為我裝出來的樣子應該是靦腆才對。」

  「屁。」而她鄙夷地說。

  不過也因此,我才在閒聊中,聽到了一些關於小魚的負面消息。他們說這女孩太活潑了,一個活潑的女孩往往給人不確定感,這世上有太多的新鮮事會吸引她們的目光,而一些有心的男人,會利用她們容易與人親近的特點,企圖達到一些不良目的。而很不幸地,小魚就曾捲入過這間店裡一些客人與客人們之間的情感問題,儘管早已事過境遷,但總還有些人拿來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

  「雖然如此,我倒覺得她是很吸引我的對象。」有那麼一次,我對一個在店裡任職很久,熟知許多掌故的資深工讀生說:「大概是戀母情結,我老娘年輕時就是這種長髮大眼的美女,所以現在我對這類外型的女孩毫無抵抗力。」

  「那個性呢?」她問我:「你不覺得這樣的女生野性太強嗎?」

  「個性哪裡不好嗎?該大笑時就放聲大笑,暢所欲言,這有什麼不對的?」工讀生用不肯定的表情看著我,我說:「人活著哪,不要老是拘泥這種小節,你一輩子有多少旁若無人,開懷大笑的機會?出社會後工作了幾年下來,現在我倒很羨慕能這樣肆無忌憚的人。」我怕說得太明顯,趕緊又接著解釋,「不過這些當然只是一種感覺跟看法,畢竟我跟小魚不熟,純粹只是個人觀點,我也沒打算有更進一步動作,真的。」

  那個工讀生擦著杯子,先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我,而之後則是小聲地對我說:「沒別的企圖就好,我告訴你……」

 

  老實說,那個工讀生到底跟我說了些什麼,後來早已不復記憶。反正大抵上就是勸我早點死心之類的,大概小魚在他們眼中就是個非常享受自我,寧願遊戲人間,也不想安定下來的個性。對於如此善意的勸諫,我倒記得當時自己是多麼虛心受教,且唯唯諾諾地點頭答應,只差點就要舉手發誓了。

  不過後來我又想,沒發誓真是幸運之至,因為就在那天晚上過後不久,五一勞動節的前夕,我剛畫完兩本小說封面,又到那家酒館時,意外發現他們居然暫停營業,重新整修門面。店裡只有幾個工讀生在擦桌子。我和他們閒聊了幾句,臨時起意要去唱歌,結果不曉得誰一通電話,把正在家裡閒得發慌的小魚找來,然後就在KTV裡又喝又唱。酒酣耳熱到每個人都忘我時,我陪著她到外面買薄荷菸,在夜深人靜,馬路上偶爾只有幾輛車子快速經過,在便利店外明晃刺眼的日光燈下,我吻了這個我曾對自己再三告誡,只能遠觀而不能也不該沾染的女孩。

  「藏得住的感情,就不是真的感情了。」我唸了一句下午為了畫封面圖而勉強讀完的小說對白,然後抱著小魚,說:「對不起,但我是真的喜歡妳。」

         

                          *  *  *

 

  之後的過程倘若還要一一細述,那就不免顯得流俗了。只記得大雨下得無止盡似的那些天裡,我躲在四樓的公寓,沒有稿件要趕的日子,我悠哉地坐在電腦前,根據腦海中的想像描繪圖案。平常工作時,那些小說裡總有豐富的場景,足夠我跟編輯討論出最適合故事的畫面來繪製插圖,但那幾天,無論我怎麼搜尋記憶裡最感動的畫面,結果呈現在電腦螢幕上的,卻全都是同一個人的樣貌,同樣是她的側臉。

  那時我在想,如果當初學的是動畫,是不是人物表情就能更生動一點?會不會更栩栩如生地就讓她出現在我眼前?我像個超級宅男,用繪圖軟體畫了一張又一張的她的臉,有蹇眉沉思的,有開懷大笑的,有平靜安詳的,各種表情都有。這些圖畫沒有一張重複,我也不看第二次,因為假使我想再看她一眼,那麼花個二十分鐘,我就能另外畫出新的一張。

  就這樣畫了幾天,在一個大雨如注的晚上,當我終於開始嘲笑自己的荒唐時,我丟下沒有進度的工作,關上手機,逃離了出版社編輯發了瘋似沒完沒了的催稿電話。開著二手的福特汽車,在小酒館門口,因為它又一次無預警地暫停營業而錯愕不已的八點二十分,小魚穿著廉價雨衣,推著機車經過,跟我一樣傻眼的表情,看著深鎖的大門,罵了一聲或許別人聽來不雅,但我卻覺得出自她口中就很直率真誠的「幹」字。

  我們把她那部遇水就拋錨的機車丟在店門口,這個加班到現在的倒楣女人已經超過十個小時沒進食,又遇上大雨跟破機車,整個人憔悴不已。載她到小酒館附近去吃飯,她一邊啃著排骨,問我對附近的出租房子有沒有概念。

  「沒有,我這公寓已經住了五年,一直沒搬過家。」我搖頭。

  沉吟一下,她又問我對於房子漏水的種種可能性,以及應對之道。

  「不懂,我以前學的是冷凍空調,現在幹的是論件計酬的插畫繪圖。」

  最後她放棄了,問我附近哪裡有便宜的旅館。

  「妳會在自己家附近方圓五百公尺內找旅館過夜嗎?」

  「會。」她說:「這裡離我住的地方也很近,但我就是需要旅館。」

  「為什麼?」

  「因為半小時前其實我已經回家一次,但是收拾了東西馬上就離開。」她指著放在旁邊的包包,說:「高雄市的路面還沒積水,我住在四樓的房間卻已經淹掉了,剛剛回去,打開燈檢查了半天,最後發現,是一整面牆都在滲水。」

  「整片牆在滲水?」我咋舌。

  「而且不是第一次。」

  「房東呢?」

  「他住台北。」

  「所以?」

  「所以老娘真他媽的受夠了。」她恨恨地說,但表情卻是令人發噱的倒楣樣。

 

  那模樣真的可愛極了。後來她的家當慢慢「滲透」進來,我房間的小桌子不知何時悄悄地變成了她的梳妝台,我的衣櫃忽然間被清出一半空間來,放滿了她的衣物,甚至連她栽植的幾盆仙人掌都擺上了我床頭時,我都還能在記憶深處清楚地搜索出她當時那張苦惱的生動表情。

  而當我在電腦桌前絞盡腦汁卻畫不出半張圖來,或者畫到一半,MSN忽然一響,小魚上班時偷偷上線敲來一個訊息,打散了我所有的工作情緒,卻只是問問晚餐想吃什麼時,我會環顧一下這房間,或者拍拍自己的臉頰,確定這一切不是置身夢境中。

  這是一張開往幸福的單程車票,很完美,對吧?我問自己,然後,我卻竟然沒有肯定的答案──在我們交往了將近一年以來,我發現她居然還記不得我生日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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