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之詩


作者:藤井樹

出版時間:2008年4月

 

有個女孩對他說過,靈魂就像一塊蛋糕,你愛過一個人,你就會分出一部分的靈魂給他,像是蛋糕剝去了一小片;如果他也愛你,那麼他就會分出一部分的靈魂給你,像是給你一小片蛋糕。這一來一往之間,那一小片蛋糕的施與受,總是會讓你的靈魂恢復原狀。

但如果你愛上的人並不愛你,那麼你的靈魂就會出現缺口。因為給出去的,永遠也要不回來。

那一年,夏日將至,細雨紛飛,他的靈魂出現缺口,即便收集了許許多多的靈魂碎片,卻怎麼也拼湊不出完整……

如果你愛過也失去過,如果你心底還藏著那道傷痕(即便那道傷痕藏得很深很深,深到你以為你忘了它),你會懂得《夏日之詩》,一部最幸福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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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在公司待到沒有捷運可以回家了,看來今晚又是一個鐵克西之夜(鐵克西就是Taxi,計程車)。這次雅芬並沒有走過來問我要不要搭她的便車,因為她的便車已經滿座,她會順路送兩個女同事和一個男同事回去。

我在公司樓下準備攔計程車時,雅芬的車開到我面前,車窗搖下來之後,從車裡探出了兩顆人頭,「要不要一起去吃麻辣鍋?雅芬要請客。」坐在前座的男同事問。

他叫明凱,是剛到公司沒幾個月的新人,年紀比我小一些些,長得眉清目秀的,很乾淨,戴了一副眼鏡。當他走進公司大門,我第一眼看見他時,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遇見了費玉清。

「不用了,我不餓,你們去吃就好。」我微笑著揮揮手。

「一起嘛,聽說那家麻辣鍋很好吃耶。」明凱又一次盛情邀請。

「真的不用了,我真的不餓。」

「那不勉強,拜拜囉!」他推了一下眼鏡,笑笑地對我揮揮手。車上的其他人也揮手熱情地對我說再見。

包括雅芬,她不只是向我揮手,還拋了個媚眼。

當雅芬的車子離我愈來愈遠,然後右轉消失在一個路口,我的腦海裡還是剛剛雅芬的那個媚眼。

有時候,我覺得她跟她真的很像。但其實她們兩個長得完全不一樣,說話也不一樣,生氣的時候也不一樣,大笑的時候也不一樣,反正幾乎每一個地方都不一樣。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她跟她真的很像。

第一個她是指雅芬,第二個她指的是……

我站在人行道上,夜裡十二點半,夏天台北的夜裡吹來晚風,空氣中已經沒有公車排放的廢氣味了。

我本來想攔下一部計程車,然後快點回到家休息睡覺。

但當我看著雅芬的車子愈開愈遠,還有掛在天上那一弧白色的月亮,我對著自己說:「就走一段路吧。」

然後,我用比平常工作時慢個兩倍的速度,還有短個一半的步伐,走在台北市仁愛路的中央分隔島上。

她教過我,散步就是該懶散地走路,不需要走直線,也不需要趕時間,走著走著,有時會想通一些事情。

我問:「想通什麼呢?」

她說:「一些猶豫的事,」她轉頭看著我,「例如該不該喜歡你。」

 

我跟雅芬在一起的那兩年,是我剛進公司的前兩年。

我們的部門是互不相干的,所在樓層也不同。她的部門不需要加班,我的部門則是加班加得很凶,有時候甚至會連續工作三十多個小時,而且下班回家之後還待命on call。「on call」是我們說的手機班,就是身上帶著公司的電話,只要它一響,你就得趕回公司。

坦白說,我也忘了為什麼我會跟雅芬在一起,我只記得當時燈光昏暗,我的身上都是她的髮香,空調在天花板裡發出低鳴,電視裡播著我完全看不懂的韓劇,但已經轉成無聲。我們親吻了好久,鼻息與鼻息之間聞得到一些酒氣,但我們沒有喝醉,在親吻的當下,我們都是清醒的。

「你很溫柔。」她說。這是我們進到汽車旅館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是如此自然,所有的步驟都像是安排好的,甚至旁邊好像有個導演似的,要求我們照著劇本這麼演。

是的,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就睡在汽車旅館,那床頭櫃附贈的兩個保險套也在三個小時之內就用完,在這之前,我們只認識幾個月,一起吃過幾次飯,一起看過幾場電影,還有她刻意留在公司陪我加過幾次班。

她說這不叫作被安排好的步驟,也不像有導演在旁邊要我們照著劇本演,而是一見鍾情。

可是我對她並沒有一見鍾情的感覺,坦白說,我是在她脫光衣服之後才開始喜歡她的。

我承認我的膚淺。

我這麼說不是指雅芬的身材很好,雖然她的身材真的很好。但我要表達的意思是,跟她上床之前,我對她只有一種比朋友要多一點的好感,還稱不上是喜歡,但上床加速了我對她的喜歡。

我想我是愈描愈黑了。男人總是會為自己的膚淺找一些聽起來很正當的理由,但這樣的膚淺也證明了男人可以為性而愛,即使我多麼地不想承認這一點。

「我是個膚淺的人嗎?」年紀愈大,我愈常這麼問自己。尤其是當我每每到信義威秀去看電影,總會刻意花個十幾二十分鐘的時間,坐在某張椅子上欣賞來來往往的美女時。

我的好朋友中誠說我跟膚淺扯不上邊,而且喜歡看美女的男人才算是比較正常的男人。「你想想,如果一個男人不喜歡看美女,那這個男人正常嗎?很簡單的問題吧。」他說。

如果喜歡看美女就是膚淺,那這個罪名真的太重了。中誠常常這麼說。

我今年三十歲,研究所沒念完就先休學去當兵,當完兵之後就完全喪失了想再念書的興致。那個時候大家都只想著要賺錢,只有我例外,所以我退伍後無所事事了好一陣子,才在朋友的引介下,到一個老大哥開的中古車行賣車。

那是二○○三年的冬天。

這個老大哥很照顧剛進社會的新鮮人,他常說新鮮人不吃苦就不知道社會的黑暗,不知道社會的黑暗就沒辦法在社會立足,沒辦法在社會立足就沒辦法成為一個成功的人。

「為了讓你成為一個成功的人,每天早上七點,你就要到公司來洗車。」他說。

我還記得我洗的第一輛車是TOYOTA,黑色,一千八百CC,出廠年份是二○○一年,跑了兩萬多公里,曾經泡過水也撞過電線桿,前車主是一個女中年教師,她的狗死在這輛車上。

就在我第三次洗這輛車,也就是我上班第三天的時候,一個爸爸帶著一個小女兒經過我工作的車行,我相信當時的氣溫大概只有十三、四度,因為我的手洗車洗到凍得沒有感覺,連拿杯水給客人喝都在發抖。

我其實還不會賣車,所以我有請老大哥為他介紹,但這位爸爸堅持由我替他服務,於是老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加油,看能不能開胡。」

剛出社會,我對做生意是完全沒有經驗,所以客人在看車的時候,我只是一步一步跟在他的後面,等他看遍了車行裡所有的車子之後,他停在這輛黑色的TOYOTA旁邊。

「這輛車省油嗎?」那個爸爸問。

TOYOTA的車都滿省油的。」

「這輛車安全嗎?」

TOYOTA的車都滿安全的。」

「這輛車跑得快嗎?」

TOYOTA都滿會跑的。」

「你會賣車嗎?」

「我還滿不會賣車的。」說完我自己搔搔頭,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結果他要我載他到銀行,他要領現金,向我買這輛車。開心之餘,我就趕在監理所下班之前替他換完所有的證件,還辦了一張新的車牌給他。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受不了良心譴責的我,在半夜一點打電話給那個爸爸,「抱歉,這麼晚打擾您,但我真的要跟您說,那輛車泡過水,也撞過電線桿,車上甚至曾經死過一條狗。」

隔天我就被老大哥開除了,「幹你娘的徐昱杰!你最好不要在高雄出現,不然我他媽的保證你沒飯吃!」他叼著菸,噴著口水,對我狂罵髒話。

於是,我離開了高雄,到了台北。其實那位老大哥說得沒錯,他也確實讓我了解了社會的黑暗。

到了台北之後,因為存款不多,所以有什麼奇怪的工作我都先做了再說。於是我在台北的第一個工作,是在某家債務管理公司做電話催收員。

這是一件很好玩的工作。

你會發現每一個人接到電話的反應都不一樣,喜怒哀樂都在聽完你的自我介紹之後立刻反應出來,那像是人生的百態在一條電話線裡上演,赤裸且真實。

我:「先生,我這裡是○○債務管理公司……」

先生:「嘟嘟嘟嘟嘟──」

 

我:「小姐,我這裡是○○債務管理公司,妳前五個月的帳款還沒有繳納喔。」

小姐:「……」(傳來陣陣哭聲)

我:「小姐?」

小姐語帶哽咽地說:「我的先生過世了,我還有四個孩子要養,我每天兼三份工作,能不能讓我緩個一陣子?」

我:「這個我不能作主耶,不然能不能請妳先還一些……」

小姐:「請你等一下!自摸!對對胡加三暗刻……」

我:「……」

 

我:「你好,請問是先生嗎?」

先生:「我是,你哪位?」

我:「這裡是○○債務管理公司,敝姓徐,我是打電話來提醒你,你已經半年多沒有繳交……」

先生:「我現在不方便跟你說耶,我人在上海。」

我:「喔!在上海啊,那請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台北捷運的關門聲。

這個工作我做了兩個月,慢慢地了解這家公司運作的情況,後來我發現,原來那些暴力討債的彪形大漢都是在我們打完電話之後,就直接出動去恐嚇債務人,這讓我的良心再一次受到譴責,所以我很快地轉換跑道。

那位老大哥說得真的沒錯,我確實慢慢地了解了社會的黑暗面。

 

其實不需要刻意去了解,黑暗面自然會自己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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