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拓也會面這件事,果不期然又被報導出來,只是原小姐運用她的交易手腕,才使得我們在公園的照片沒有曝光。

  比較異常的一點是,原小姐沒有因為這場風波而指責我,不曉得她已經拿我沒辦法,還是習慣了。

  在我的公寓,原小姐的焦點全放在亞洲巡演上,相關流程講得差不多了,她便問我:

  「有沒有什麼問題?」

  「原小姐……」

  「什麼?」

  「可以再讓我休息一天嗎?我有事非辦不可。」

  她不再相信我地瞥來:「不行,妳又要去找秋本拓也了吧?」

  「不是的。」我情急搖頭,然後誠懇地告訴她:「有件東西……一定得歸還回去,如果不這樣,我無法繼續前進。這件事跟拓也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她定睛在我臉上很久,才寬大應允:「如果是那樣,妳就去吧!」






  一大早我搭車來到山梨縣的秋本家,前來應門的老秋本先生,秋本先生和秋本太太出門拜訪親戚了。

  老秋本先生見到我很意外,在我向他行禮打過招呼後,他主動說:

  「妳來啦!不過拓也不在喔!」

  「我知道,我只是來歸還一件東西,馬上就走。」

  他一臉疑惑,還是先請我進去再說。在他準備茶水的空檔,我逕自來到外頭的走廊坐下,仰起頭,看看老舊的瓦片在晴空下發亮。

  老秋本先生端來一壺茶、兩只杯子,也跟我一樣就地而坐。

  茶香隨著蒸汽散了出來,融入清涼的空氣,溫暖而沉靜的味道,緩緩撫平心頭上一些尖銳的情緒,原本枯槁的視野也逐漸濕潤起來了。

  「好懷念……」我吸一下鼻子,笑笑:「我是說這杯茶和這附近的味道。」

  「是嗎?」老秋本先生微笑點頭:「我是沒什麼感覺,不過,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變的。」

  「如果所有的事都不會變那就好了。」我自言自語地說完,發現老秋本先生會意不過,便自我解嘲:「這種說法很沒骨氣吧!對了,這是我今天要歸還的東西。」

  彎個頸項,兩三下就將那條鍊子解下來,將它遞給老秋本先生之前,我還特地端詳上頭的白色貝殼一遍:

  「這是從前拓也送我的,雖然拓也出事後,秋本先生曾經要求我清除一切跟我有關的東西。那個時候我擅自把這條項鍊留下來了,真抱歉,現在,我把它交給您。」

  他狐疑地接下項鍊,再向我確認:「妳今天來,就是為了歸還這玩意嗎?」

  「是的。」

  「如果妳想要,留著也沒關係呀!」

  「不,我已經決定忘記過去的事,如果不做得徹底一點,我怕……總之,請您收下。」

  見我堅決地請求,老秋本先生瞧了瞧掌心上的項鍊,接著望向前方的森林,有好一陣子我以為他已經沒有話要對我說,正打算告辭,老秋本先生忽然慢吞吞地開口:

  「如果問我,我是認為並沒有忘記的必要喔!不管是快樂的事,還是痛苦的事。」

  「欸?」

  「那都是妳生命所經歷過的事呀!沒有錯,痛苦的事的確會令人痛不欲生,不過畢竟只是那段日子的感受而已,時間……真的會沖淡它。相反的,快樂的事一時之間雖然沒辦法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卻細水長流。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們所想起的,通常會是那些愉快的回憶喔!」

  他見我懵懵懂懂的,便繼續打起比方:

  「像我活到這把年紀,如果叫我回想當初老伴過世時的傷心難過,現在根本想不起來,連它萬分之一的痛苦都想不起來。但是如果問我和我老伴一起去過哪些地方遊玩、遇過什麼驚喜……我可以全部講出來給妳聽,講到妳耳朵發炎為止。」

  老秋本先信誓旦旦地作出怪表情,逗得我咯咯笑了,然而輕快的心情沒有維持太久,我惶惶恓恓憶起拓也在公園對我說的話:

  「可是,如果我的記憶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呢?如果它對大家而言只會帶來痛苦呢?」

  「胡說,沒有那種事!」他憤慨起來,稍後見我因為他的霸道而愣住,才又回到方才慢條斯理的態度,下了總結:「回憶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最寶貴……?」

  「『過去』成就『現在』,『現在』又造就『未來』,人的一生中沒有哪一部份是可以切割的。我們最後什麼也帶不走,金錢哪、權勢哪、房子哪、心愛的人哪………那些都是屬於還活著的人。唯一還能夠屬於我們自己的,就是回憶了,誰也沒辦法將它拿掉,因為它一直在我們這裡。」

  老秋本先生指指自己花白的腦袋:

  「在路上看見小孩子騎的三輪車,就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也有一輛;看見年輕人在高聲歡呼,就會想起自己也有瘋狂的時候……人到死前的一刻,如果什麼回憶都沒有,不是很可憐嗎?沒有值得留戀的事,是很孤單的喔!好比現在的妳是藝人,雖然辛苦,但到未來的某一天回頭看這一切,卻是有許多一般人不曾經歷過的事。在舞台上唱歌、跟那麼多厲害的人合作拍戲、到各地去表演……這些種種如果都變成了回憶,不是很棒的回憶嗎?」

  他笑瞇瞇看著我,我在一陣湧現的激動之情下不能言語,不能描述那當下的感覺,有點像悔恨交織,又有點深深慶幸,慶幸著自己一路走來了,而不自覺紅了眼眶:

  「是的,是很棒的回憶。」

  老秋本先生見我回答得既幸福又篤定,欣慰地頷首:「妳現在的笑容也很棒喔!」

  那之後我們不再交談,以好安靜的方式將剛沏好的那壺茶喝完。森林深處透出晶瑩剔透的小光點,到處一閃一閃的,彷彿有好幾個頑皮孩子拿著鏡子互相反射陽光。良久,老秋本先生似乎猜到我心中的疑惑,盡量不去打擾那些光點般地悄聲說,那些是霜,再過不久這裡就要下雪了。

  坐上返回東京的車子,沿路經過那座佔地龐大的森林,我帶著一份飽滿的心情凝望它結霜的草木,在過去時光裡的拓也和未緒也和車子錯身而過,直到山林田野漸漸消失,高樓大廈層層環繞而來,我都還反覆回想著老秋本先生在告別時所說的話:

  「所以,不要輕言放棄回憶。失去的東西,或許再也拿不回來;但是忘記的事,是可以再想起來的。」







  回東京後,那一堆被嚴重延後的工作一一順利進行,巡迴演唱會終於確定照常舉辦。

  亞洲巡演開跑前,我在行前記者會上回答各樣的問題,一月二十日是我離開日本的日子。出發前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我穿上鵝黃色的鑲鑽禮服,頸子戴著那條一點都不相配的貝殼項鍊。

  儘管事先已經禁止提問任何和演唱會無關的事,仍有沒品的記者故意舉手問起我和秋本拓也的緋聞。

  原小姐立刻指示工作人員上前制止,我先揚手示意不要緊。等他們都退回去,對著底下數十支鏡頭,我以這種方式向拓也道別:

  「這段時間因為我的事而引起騷動,真的很抱歉。之前說我和秋本拓也先生完全沒有關係,其實不對,我說謊了。說謊是不好的事,我最近才深深體會到,老是不停說謊的人,是一個連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否定掉的人,為此,我向大家深深道歉,非常對不起。」

  才站起身,鎂光燈開始一股腦閃爍,搶拍我彎腰行禮的畫面。一旁的助理翻遍講稿,也找不到我這段脫序的演出,原小姐則是交叉雙臂,殺氣騰騰地瞪視我。

  「我……一直暗戀著秋本先生,然而縱使再怎麼喜歡,前幾天還是被拒絕了。在你們眼前的,只是一個失戀的女孩子,很痛苦,很難過,難過到想早日忘記這一切。不過,有人教會我回憶的重要,它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因此,秋本拓也先生,我會記著你,一輩子記著你,就像吃飯睡覺那樣,怎麼也不會忘記。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跟你說再見。」

  再見了,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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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曉得「記憶」也需要勇氣。如果是的話,那勇氣也是來自一份喜歡過你的心意,是為了不辜負那段悲歡歲月而來的,你能懂嗎?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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