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遺忘之森

  發生了許多事、生活也被各種外務充斥得透不過氣以後,那座森林依然以那麼寧靜的姿態保有它在我心裡的寸土之地,遇上自己獨處、思緒沉澱下來的時候,它的存在感就會變得鮮明起來。我想著它各種不同的風景,揣測那些妖怪、魍魎之類的傳說,還有,我是不是真的會在那裡失落了什麼。

  直到拓也不再記得我的那天起,關於它是一座遺忘的森林,我才有一點點相信了。





  見到原小姐時已經是前往拍戲現場的路上,她照例坐在秋本先生旁的座位,重點式地說明我今天的行程,我輕飄飄的思緒還停留在昨天和拓也在森林的相遇,秋本先生偶爾會從後視鏡關切地瞥我一下。

  在片場休息間上妝時,原小姐拿劇本過來讓我複習。

  「一了心願了嗎?」

  我接過劇本,看她一眼,知道她在說昨天的事。

  「妳放心,我不會再像昨天那樣逃跑了。」

  「喔?」

  「我的工作,全部都會做好,如果有需要,增加我的工作量也無所謂,我會做到讓妳一句挑剔的話也說不出來。」

  她有些詫異,接著興味地笑出聲:「那孩子很懂事嘛!」

  「誰?」

  「秋本先生的公子,記得是叫拓也吧!」

  我暗暗嚇一跳,一轉頭,害化妝師掉了手上的眉筆:「妳為什麼……會知道是拓也?」

  「我不講,不代表我看不出來。」她撿起滾到腳邊的眉筆,遞還給化妝師:「妳應該知道事務所對妳下達過禁令,不必要的牽扯早點斷了比較好。」

  我轉回頭,不再搭腔。

  沮喪的時候,我會想起那座森林,想著它的四季,彷彿整個宇宙間只有那個地方是不會變的,春夏秋冬、春夏秋冬地一直下去。

  之後,傳來拓也如願進入早稻田大學的好消息,夏美也考上一所在東京的私立大學,他們都在東京賃租房子。我在櫻花盛開的時節和拓也在森林中的那個秘密洞穴見過一次面,做了豐盛的便當帶去,像和誰玩起了躲貓貓般,一起在洞穴分享便當,感受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粉色花瓣輕輕落在黑亮餐盒上的平靜與素美。

  三月過去,四月初事務所砸下近二億日圓在新宿和澀谷街頭連續兩天的造勢活動,四月底我的新專輯「The Beginning」正式發行了,並且勢如破竹地攻上公信榜,蟬連五周冠軍,銷售數字破了百萬張,一連串的宣傳活動使得我的曝光率達到最高點;五月初的出道記者會佔盡隔天各大媒體的頭版,我的星路平步青雲。這期間和悠人合作過三次,一次是鑽石廣告,一次是為某品牌的服飾拍照,第三次他在我的MV中擔任男主角。果然如他當初所言,我們有不少見面的機會,他的外型和演出受到不少好評,然而悠人仍舊沒有和事務所簽約的打算。某些媒體喜歡將他影射成和我是最佳配對,我懷疑那是原小姐樂見的結果。

  有一天,我和悠人在電視台的咖啡廳聊天,原小姐快步走過來,顧不得悠人在場,一把將她手上緊抓的雜誌丟在桌上,用她極力壓抑的聲音說:

  「這是預計明天會發行的內容。」

  我狐疑地拿起雜誌,上面刊出拓也無意中在街頭被拍到的照片,標題打上「雨宮未緒的秘密情人」,內容全是拓也再詳細不過的身家資料。

  悠人看看身陷錯愕中的我,再瞧瞧難得鐵青著臉色的原小姐,輕聲問:「需要我迴避嗎?」

  原小姐瞪向他,這才發現他的存在,試著平心靜氣請他走:「麻煩你,謝謝。」

  「不用客氣。」

  悠人離開後,原小姐在他方才的位子坐下,犀利注視我的臉:「我以為妳會很小心的。妳說,你們被拍到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我們躲起來了,那個地方很隱密,記者不可能找到。」

  聽完我的回答,原小姐倒抽一口氣,倒向椅背,晃晃窗外的人工造景,再次開口跟我說話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恢復冷靜了。

  「總之,我們這邊已經先全面否認了,不過明天這消息還是會刊登出去,會有記者追問妳,當然秋本拓也那邊也是。」

  「你們否認了?」

  「如果對方是形象不錯的藝人或者知名的小開也就算了,『雨宮未緒司機的兒子』就是不能和妳扯上緋聞,我要妳明天被那群記者包圍的時候,徹徹底底向他們否認這件事。」

  我立刻起身:「不要!這並不丟臉,能認識拓也,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我絕對不會否認。」

  「好,那麼,妳有想過秋本拓也的處境嗎?」

  「什麼?」

  原小姐一邊動手收起雜誌,一邊起身:「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會被跟拍,過去的經歷不論好壞,通通都會被寫出來,甚至幫他加油添醋也是意料中的事。如果是圈內人或許就會習以為常,可是那孩子是普通人,妳認為他承受得了這一切嗎?這條新聞不會像上次那樣,播報過就失去時效性,只要妳一天是藝人,秋本拓也就永遠會被追蹤下去。」

  「……」

  「妳自己想清楚,這樣堅持下去到底有沒有意義。」

  我跌回椅子,木然地面對那本將要引起軒然大波的雜誌,原小姐踩著一分鐘也不能浪費的步伐走開了,我想她是去幫我擬草稿,好讓我明天應對得體。

  拓也和秋本家再度聯絡不上,想必是被媒體團團包圍了吧!

  恍然之中,那座森林蓊鬱的輪廓又親切地浮現腦海。我想回到每個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早晨,我想念那一條每天和拓也一起經過森林的上學路徑。生命中的美好時光,成為記憶中不停重覆的一個點,像是要逃避現實的不堪而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

  返回公寓的路上,原本失神的我忽然抬起頭望望前座正專心開車的秋本先生。

  「秋本先生……」

  他瞥了一下後視鏡:「什麼事?」

  「如果,我為了保護拓也……而必須先傷害他……」

  秋本先生直視前方的車陣,半天不語,我咬緊下唇,歉疚地低下頭:

  「那個時候,請你原諒我,以我的力量只能這麼做……」

  「雨宮。」

  「是?」

  「這件事受傷害的不只有拓也,妳不必道歉。」向來寡言的秋本先生難得對我說了那麼多真誠的話,他的聲音和拓也如出一轍,座落著令人安心的沉穩:「妳顧慮到拓也的這份心意,我很感激。」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堅強,秋本先生,反倒是拓也要我抬起頭,走向變幻無常的世事,只管努力地往前一直走。如今我卻要傷害這樣一個人,世事難料就是這麼回事,說起來很好笑吧?

  翌日,電視播出了人在早稻田的拓也的直擊畫面,他的個人資料被攤在放大鏡下讓大家檢視。下午,等我錄影完畢步出電視台,數十名記者蜂湧而上,鎂光燈閃爍不停,攝影鏡頭對準了我,隨扈和記者們推擠起來。

  「秋本拓也他……」

  我一開口,四周當下鴉雀無聲,麥克風全遞上來,眼前一片閃亮之際,驀然憶起原小姐在很久以前就告訴過我,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在鏡頭前回答問題的我、掛著甜美而不失禮的笑容的我、說著像是事先擬好草稿的好聽台詞的我,就是實現舞台夢想的代價。

  「秋本拓也他在我受傷的期間,一向很關心我,我們又同班,所以在很多事上都受到他的照顧,我們是好同學也是好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所以請各位不要誤會,目前的我只想衝刺演藝事業,請大家將焦點放在我的努力上面,造成這次的騷動我很抱歉,謝謝你們關心。」

  我點頭致意後,隨扈馬上護送我穿越人群,衝上秋本先生的車,不死心的記者還大聲嚷嚷後續的問題。等我漸漸脫離那些聲音,才注意到手臂上浮現出剛剛推擠時所撞到的瘀青,我伸手按了按,一陣痛楚瞬間發酵,我緊緊閉上眼,忍不住抽咽一聲,彎身抱頭瑟縮在車上。

  下一個工作地點離電視台不到十分鐘的距離,秋本先生卻開了半個鐘頭才抵達,好讓後座的我……可以狠狠痛哭一場。

  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後悔喜歡上秋本拓也,是這麼樣地深深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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