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心者

第六章 豪門棄兒

  也許是方燈有心留意,一連三天,她都看到傅鏡殊有意無意地在門口,或是窗前等待。他等的那個包裹遲遲未來,他素來平靜的臉上也漸漸染上了幾分焦灼。

  方燈從來沒有收到過包裹,甚至也沒人給她寫過一封信,她不明白那種等待的滋味,卻知道那個包裹對於傅鏡殊而言一定非比尋常,才會讓他這樣什麼都習慣放在心裡的人按捺不住地期待。這份期待也像一種神祕的病毒似地感染了她,以致於每每聽到類似於郵差自行車鈴的叮叮聲,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裡的事伸頭去張望,雖然好幾回那樣的聲音都來自於收破爛的。

  有一次,方燈在渡口附近遇上了剛上島的郵差,她趕緊把對方截住,問有沒有送到傅家園的包裹。即使郵差不會把包裹交給她,能第一個把好消息帶給傅鏡殊,於她而言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郵差的搖頭讓方燈失望了。她不死心,央求郵差再檢查一遍包裡的物件以便確認。年老的郵差卻告訴她,他在島上送了十幾年的信,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的確會有一個從海外寄到傅家園的包裹,他不會弄錯,但今年確實沒有收到。

  方燈陷入了沮喪之中,她也沒發現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情緒不由自主地被傅七掌控,他喜則她喜,他憂她更憂。掐指算算,已是十月末,馬上就到他的生日了,這是方燈偷偷看到學校的學籍登記表記下的日子。她得想辦法讓他高興,哪怕逗他笑一笑也好。

  方燈翻出自己僅有的零花錢,到島上的文具店買了最好看的一張卡片——這是少數她能夠買得起的東西,一切與衣食住行無關的東西都是她的奢侈品。她攢下點錢不容易,平日裡家用歸她管,但除了吃飯、買酒,家裡能剩下的錢少得可憐,還得躲過父親酒癮發作時滿屋瘋狂地翻找。

  那張生日卡片一面印著不知名的花束,上面還撒了閃閃的金粉,花朵是黃色的,和擺在傅鏡殊窗前那盆「她的」美人蕉有點相似。她想,他會種那麼多的花,一定也知道這卡片上的花束是什麼品種。

  為了力求完美,方燈在廢稿紙上演習了好幾回,才一筆一畫地在卡片另一邊寫上「傅七生日快樂」幾個字。她不是嘴笨的人,然而想了許久,似乎最想對他說的也只有這幾個字。她就是希望他快樂,僅此而已。最後,在署名的地方,她用笨拙生澀的線條畫了一盞燈。

  如果他是鏡子,那她就是燈。這樣,她就可以照亮他,並且在他的折射裡也看見光芒。

  到了傅鏡殊生日的那天,方燈早早就做好了安排。她打算在渡口截住老郵差,托郵差把卡片送到傅家園,好給他一個驚喜。阿照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自從經歷了那天的事之後,這個叫做阿照的鼻涕蟲就整天出現在方燈和傅鏡殊的左右。他大概是孤獨慣了,平日裡圍繞著他的滿是漠視和白眼,所以稍微遇見對他好一些,又遠比他有力量的人,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再沒有放開的道理。

  方燈鮮少給阿照好臉色,被纏得煩了就會毫不留情地損他,可在她和傅鏡殊兩人裡,阿照面對她時反而比較自如。雖然傅鏡殊從不會在言語上對阿照刻薄,阿照還是有些怵他,更確切地說,是敬畏。他願意用崇拜而嚮往的目光,看著那個比他長幾歲卻住在島上傳說一般的傅家園裡的少年,與這個人之間產生的任何牽連都是他黯淡生活中值得引以為傲的事。

  正因為這樣,替方燈跑腿,又是給傅鏡殊送禮物,這在阿照看來是個絕對的美差。方燈起初有些猶豫,但是想到郵差上島的時間多半是放學後的黃昏時分,她若在渡口守候,難免就耽誤了做飯,餓了肚子的方學農必定又讓她不得安寧。況且,她也期盼著親眼在閣樓上看到傅鏡殊收到禮物的那一幕。於是她再三叮囑,阿照欣然領命。

  傍晚,方燈剛把飯燒熟,樓下就傳來阿照的口哨聲,這意味著他已經順利求得郵差接下這個委託,雖然橫豎也是順路,不過想必阿照可憐兮兮的樣子也幫了不少忙。方燈探出頭給了阿照一個讚許的笑,阿照喜滋滋地跑開了。

  接下來,方燈就一直豎著耳朵聆聽窗外的動靜。直到吃過晚飯她收拾好碗筷,巷子裡才終於傳來郵差自行車的鈴聲,這對於方燈來說不啻於天籟。

  「傅家園,有東西到嘍,下來領一下。」老郵差扯著嘶啞的聲音喚著。

  方燈立在小窗一側,咬著嘴唇窺視樓下的動靜。傅鏡殊很快走出了傅家園,說不清是不是方燈的錯覺,他接過郵差遞過來的東西時,她幾乎覺得他雙手是微微顫抖的。

  傅鏡殊所在的位置,方燈只能看清他的側臉。她在加速的心跳中半是觀察半是猜度著他的表情。喜悅?納悶?狐疑……接下來卻更像是失望和憤怒。

  郵差推著車走遠,傅鏡殊緩緩轉身,方燈看到他手中拆開了的卡片。他定定地看向方燈所在的小窗,方燈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可她心想這一定逃不過他的眼睛。心中默數了二十下,她再度小心翼翼地看往樓下,他還站在原地,手裡的卡片不見了,腳邊卻多了個揉成一堆的紙團子。

  方燈心裡亂糟糟的,雀躍和期待更是跌入了谷底。在逼仄的小閣樓裡沒頭蒼蠅般轉了兩圈,她還是跑下了樓。

  傅鏡殊看著她走過來,目光冷冽,不對,那裡邊藏著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怒火。

  「你是怎麼了?我就是想讓你高興!」方燈俯身去撿他腳邊的紙團,心疼地重新將它展開,「就算你是嫌棄我,這東西也沒礙著你什麼呀,犯得著這樣嗎?」

  「妳想讓我高興?還祝我生日快樂?妳希望我高興快樂就不會開這種玩笑來耍我!」傅鏡殊竭力讓自己聲調如常,然而急促的呼吸讓他的掩飾顯得有些失敗。

  方燈也明白了,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份包裹,他要的不是她可笑的祝福,這個所謂的生日「驚喜」反倒讓他空歡喜了一場,所以他生氣了。

  她有些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是那麼的不合時宜,難怪他覺得她蠢。然而後悔並不能減輕她心中的難過。

  方燈不服氣地朝傅鏡殊喊道:「你的包裹就那麼重要嗎?」

  「當然。」傅鏡殊聲音很輕,卻言簡意賅,沒有分毫猶豫。

  「那麼重要又怎麼樣?活該你等不來!」方燈嘴上強勢,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傅鏡殊臉色一白,沒有說話,一旁卻傳來他們都不想聽見的一個聲音。

  傅至時嘴裡含著冰棍站在老杜雜貨店門口,聲音含糊,卻足以讓不遠處的兩人都聽得清楚。

  「嘖嘖嘖,有好戲看了,一窩的老鼠也會打架!」他挑釁地看向方燈,「妳求我啊,說不定我會告訴妳我的好七叔在等什麼。」

  「滾!」方燈的怒氣正愁無處宣洩,順勢將手裡的卡片又揉成一團,朝傅至時擲去。卡片輕飄飄的,還沒近身就已落地。

  傅至時將冰棍從嘴裡抽出,他的嘴角還掛著未散的瘀青,昭示著不久前剛和方燈結下的新梁子。然而奇怪的是那天他被方燈和阿照揍了一頓之後,竟遲遲沒有發難,不管明的還是暗的都沒有。方燈自是沒有把他放在眼裡,阿照的石頭揣在書包裡好幾天,也沒有派上用場。方燈覺得,或許傅至時這種人就是欠收拾,就像王八一樣,喜歡張口咬人,你給他迎頭痛擊,壓下他的氣焰,他就會把腦袋縮回王八殼裡去。

  「妳叫滾我就滾?有本事再來打我啊,別玩陰的,看誰吃虧。看妳哭得那副熊樣,我還怕打髒了我的手。」傅至時滿臉不屑,斜瞥了傅鏡殊一眼,又對方燈說道,「妳以為妳是誰?一張破卡片能和大馬寄回來的包裹比?有些爹不疼媽不愛的人就靠著一年一度的那點念想過日子了,好讓人以為他不是個野種,還有人記掛著。我的好七叔,他不知道,大馬那邊的人早就不要他了,他就等著和這鬼屋一塊爛掉吧。」

  「你什麼意思?」傅鏡殊向來不與他計較,然而這時也難掩怒火,聲音冷得像冰。

  「沒什麼意思,你不是愛用輩分來壓我嗎?就算你是祖宗輩的,家裡頭都不認你了,你連個屁都不是。要不怎麼你爸自己認祖歸宗去了國外,把你單獨留在這?三房容下你爸一個野種已經夠了,野種的野種想翻身,門都沒有。你爸一年就給你來一封信,隨便寄點東西,你當做寶?呵呵,我媽說,這和打發叫花子沒兩樣。現在好了,別人連這點施捨都懶得敷衍你……你不服?那你說,怎麼大馬那邊不給你寄東西了?趁早別等了,換往年,該到的早到了!」

  方燈都不敢去看傅鏡殊的面孔,她應該還生他的氣的,但更恨傅至時落井下石的攪局。有些人就是以別人的痛楚取樂,她恨不能撕下對面那張得意洋洋的臉。

  「瘋狗!你叫夠了沒有?」方燈環顧四周,在牆根下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我再說一次,你給我滾!」

  方燈動真格的時候,傅至時還是有幾分忌憚,他清楚惹惱了她,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反正看著傅鏡殊的樣子,他已經得到了莫大的快慰,見好就收,一點也不吃虧。張嘴將快要融化的冰棍咬下半截,傅至時揚長而去。方燈想不出自己留下來有什麼意思,擦了把眼淚,扭頭跑回了她的閣樓。

  第二天是週六,方燈帶著阿照去池塘邊撈魚。她心不在焉,阿照看上去傻乎乎的,學東西倒很快,瘦猴似的小身板,靈活地舞著比他人還高的網兜,居然收穫不少。一想到方燈答應炸了小魚之後給他留幾條,他的口水都快要和鼻涕一塊掉下來了。

  「燈姊,我出來的時候看到七哥好像站在他家門口,不會還在等他的包裹吧。」阿照一邊把魚往塑膠桶裡倒,一邊對方燈說道。他嘴甜,在方燈面前一口一個姊姊地叫,又聽方燈有時將傅鏡殊喚作傅七,便跟著叫他七哥,反正傅鏡殊沒有應過他,也沒有反對他這麼叫。用阿照的話說,他剛出生不久就因為感染了重度肺炎被扔在聖恩孤兒院門口,沒見過父母的模樣。因為身體弱,膽子又小,孤兒院裡大一些的孩子們都欺負他,嬤嬤也嫌他流著鼻涕總是髒兮兮的,沒人搭理他,方燈是唯一肯帶著他的人,傅鏡殊也願意幫他,不嫌棄他,在他眼裡,他們就像他的親人一樣。他雖然不是很清楚他的燈姊和七哥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為了一個包裹,他們都很不開心。

  方燈低頭看了看今天的收穫,又看了看天際,意興闌珊地說道:「管他呢。走吧,看樣子要下雨了。」

  她沒說錯,這雨來得比預料中快,而且勢頭不小。方燈和阿照提著撈魚工具一路小跑著回到巷子時,身上衣服已經濕了一片。

  她說了不想再管他的,可是躲進住處的樓道前,還是忍不住朝傅家園看了一眼。傅鏡殊居然還像阿照所說的那樣在等他的包裹,雨來了也不知道躲一躲,整個人靜悄悄的,面色如水,像是恆久以來就立在院牆邊的一尊塑像。

  阿照也瞧見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方燈。方燈大聲罵他,「愣什麼?還不快回去?想淋出毛病來?」

  阿照莫名挨了一頓吼,怏怏地雙手遮雨衝進孤兒院大門。方燈也鑽進了樓道,登登地上了樓,還沒進屋又停住了,用力跺了跺腳,放下魚桶又跑回了雨裡。

  「你傻啊,今天是週六,又下那麼大雨,郵差都未必上島。再說,你這麼等有用嗎?」她恨恨地對傅鏡殊叫道。

  傅鏡殊看了她一眼,輕輕抹去自己臉上的水漬,「那妳說,我做什麼才有用?」

  「我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淋出病來誰可憐你?說不定那包裹是路上耽誤了呢?」

  「所以我才在這等。」

  「你在哪兒不是等?犯得著和自己過不去?已經等了這麼多天,該來的早就來了,如果給你寄包裹的人今年忘記了,那你是不是要在這等到死?」

  「不會的,這已經是他唯一記得我的時候了。方燈,這件事和妳沒關係,妳別管。」

  「我不管你誰還會管?老崔也不在。」方燈氣急,像他這樣平日裡什麼都看得明白的人,偏偏遇上這件事如此固執。「他們把你一個人扔在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的惦記你的話,至於除了一年到頭用一個包裹打發你之外,其餘什麼都不管嗎?你爸寄來的包裹和信再重要,難道沒有它你就活不下去?」

  「我當然活得下去,但是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別。」這是方燈頭一回聽到傅鏡殊那麼大聲地對她說話,雨越下越大,似乎連他自己也對這種不管不顧的宣洩感到陌生。「傅至時說得一點都沒錯,我什麼都不是,如果沒有頂著這個姓,我就是他們嘴裡不折不扣的野種、棄兒。我住在這個大房子裡面,但是和阿照,和對面孤兒院裡的人有什麼兩樣。方燈,妳不是沒見過那些人的勢利和白眼,我不想這樣,不想一輩子被人看不起,不想爛在這個鬼地方!那個包裹,已經是我說服我是傅家人的唯一理由了,妳懂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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