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之城.jpg 


作者:藤井樹

出版時間:2010年12月


誰的心裡沒有幾道被劃破的傷口,

只是,某些遺憾造成的殘缺是可以彌補的,某些,則不行……


人生是由很多故事組成的,而遺憾是其中一部分。

有些人的遺憾寫在身上,殘缺是不能拒絕的課題;

有些人的遺憾刻在心裡,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傷。

 

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社區裡,

我看見無數燈火背後的故事:

等待十多年,始終換不來說一句抱歉的機會;

因為不被需要而漂流,因為被需要而安定;

身體的缺陷,反而讓愛完美……

 

原來,人生最大的殘缺不是身體上的,遺憾才是。


===================================================================


01

 

我住在一個社區裡面,在高雄市。

這並不是什麼很有名,或是佔地很大的社區,更不是什麼豪宅別墅,就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老社區。爸爸跟媽媽搬到這裡的時候,我才九歲,當初是爸爸的小叔叔,也就是我爺爺的弟弟,我要叫他三叔公,是他把房子便宜賣給我們的。

三叔公是我們家族裡最有錢的人,在民國六、七十年,那個大部分人都還是每餐粗茶淡飯的年代,他已經有好幾間房子跟好幾部車子了,甚至好像還經營了好幾間公司,養了一大堆員工,出門的時候有司機載。我記得曾經去過他家,那是一個有庭院,而且種了很多樹的大別墅。

不過後來他好像出了什麼大事,當時我年紀還很小,沒什麼印象,只記得一些很粗略的畫面,他跟家人說要把房子全都賣掉,其中一間就賣給了我爸爸,那是一間位在前鎮區的公寓。

買賣當天,三叔公把房子的一些文件啦地契啊什麼的交給我們,然後從爸爸手中拿走九十五萬現金之後,很快地就上車走了,連我媽想把他留下來吃一頓飯都來不及開口。

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依照當時的行情來算,我家三十坪大小,至少也值兩百萬左右,再怎麼便宜,也要一百八十萬才買得到,但叔公只賣我們九十五萬,他真是一個好人,對吧?

對我們來說,他確實是個好人,但對別人來說,他並不是。

他是個徹徹底底的流氓,而且是個大、流、氓。

在我的印象裡,三叔公留著小鬍子,眼睛很大,眉毛很濃,喜歡戴墨鏡、穿拖鞋,每次看到他,他旁邊一定都會有幾個大哥哥或是叔叔,他說那是他的朋友,每天都陪他出來玩。

他還有一個很特別的特徵:他的嘴唇左上方缺了一角,就是醫學上所說的唇顎裂。

儘管他的嘴巴缺了一角,他還是時常嚼檳榔跟抽菸,他的嘴角總是深紅色的,身上永遠都有很重的菸味,穿著的永遠都是花花綠綠的襯衫,上衣前面的口袋一定會有兩包五五五的香菸,他說那種菸的名字叫「三五」。我曾經替他跑腿去雜貨店買過幾次菸,我喜歡替他做點小事,因為他會給我一些零用錢,而且都是一百塊的。

有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碰巧看見他跟幾個人在吵架,我從沒看過他這麼凶的樣子,才講沒幾句,他旁邊那幾個叔叔跟大哥哥就把對方打了一頓。

我看得全身發抖,站在原地動都不敢動。

他走過來,笑一笑,摸摸我的頭說:「士弘啊,你放學啦!剛好,三叔公剛好要回家,我載你回去。」

然後他的司機把車子開過來,我跟三叔公一起上車後,他拿了一百塊給我,說:「你很乖,這是三叔公給你吃糖的。」

他跟我們說話都用台語,而且臉上都笑笑的。

我從他手上接過一百塊的鈔票,看著他的笑臉,心裡卻對比著他剛剛正在跟別人吵架的凶狠模樣,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幾乎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車子開走了,我在車窗裡看著那些叔叔哥哥繼續毆打那幾個人。

車子裡,三叔公點起了菸,一副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三叔公,你是流氓嗎?」不知道為什麼,我問了這句話。

他似乎被我問的話嚇了一跳,過了幾秒鐘,竟然哈哈大笑:「你覺得三叔公像流氓嗎?」

「我覺得不像。」

「那就對啦,三叔公不是流氓啦。」說完,他繼續抽菸。

「那你為什麼要叫叔叔哥哥打那些人?」

「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他摸摸我的頭,慈祥地回答。

「所以你真的不是流氓對不對?」我天真地又問了一次。

「真的,」他又吸了一口菸,「三叔公真的不是流氓。」

「你不可以是流氓喔!我們老師說流氓會被警察抓走,我不想你被抓走。」

然後他就沒說話了,只是笑一笑,這樣。

即使他那副凶狠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但我必須說,他對我們小孩子都很好,而且非常慷慨,是比非常還要非常的那種慷慨,他總是會送很多東西給我們,我這輩子所擁有的第一部掌上型電動玩具就是他給的,第一次去麥當勞吃漢堡也是他帶我去的。小時候,我們這一輩的小孩子都很期待新年與節慶的到來,每逢這時,我們就會圍著爸媽跟長輩問:「三叔公會來嗎?三叔公會來嗎?」我們都在等待他會帶來的禮物。

那次去吃麥當勞,我們是搭乘三叔公的豪華汽車去的,司機開來的車子,引擎蓋上還有一隻奔跑的豹,爸爸說那車子的名字叫「嘉嘎」。

他把房子賣給我們之後的許多年,家庭聚會中不再有人提到他,不管是清明還是過年都一樣,而他也從此不再出現。聚會裡,爺爺跟奶奶連提都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其他的長輩也一副家族裡不曾有過這個人一樣,而我是個小孩子,大人在說話小孩子閉嘴,所以我也不敢問。

久了之後,我就忘了有這個人了。

我甚至沒辦法聯想,當年他把房子便宜賣給我們,是為了快速地籌到一點跑路錢好離開台灣,因為他已經被全國通緝了。

但就在前幾年,我都已經快三十歲了,某天晚上剛下班,陪爸媽在一家小飯館裡吃飯時,電視播了一則新聞,而我在裡面看到一張熟悉,卻很久很久不見的臉孔。

那張有著濃眉大眼,蓄著小鬍子的臉。

爸爸看見,安靜了。

媽媽知道爸爸看見,她拍拍爸爸的肩膀,也沒說話。

我本來想問一些問題,但我大概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也沒有說話。

新聞主播說:「已經逃亡了二十年的前黑社會老大『裂嘴介仔』林介偉,日前證實已經在柬埔寨病逝,享年七十七歲。民國六十八年到七十四年間,裂嘴介仔涉嫌在新竹、彰化、台中、雲林、高雄和台南等地犯下十起殺人及數起包娼庇賭的案件,並且開立人頭公司進行公共工程的圍標案,還有數起恐嚇及酒店槍擊案,可能也都與他有關……」

經過了二十年,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個大人物,大到全台灣的警察都認識他,也都想抓他,大到很多現在黑社會老大都是他的後輩。

大到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很難形容,像是我一直很喜歡一個殺人犯,一個黑社會老大,一個大家都很害怕的人,但我卻很喜歡他,這感覺像是……像是……我是個變態?

對,終於找到形容詞了,就是這個,我是個變態。

不過,這變態的感覺持續沒有多久,我又回到了正常人的情況。

三叔公的遺體從柬埔寨運回來時,我到他靈前給他上香,他的骨灰就擺在爺爺跟奶奶隔壁。

那天我聽到爸爸跟長輩們聊起,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曾經說過:「林家一門三傑,將來必為國家棟樑。」

曾祖父口中的一門三傑,就是他的三個兒子。

老大,就是我爺爺,他是個將軍,官拜陸軍少將,果然是棟樑。

老二,就是二叔公,他是個老師,也是個棟樑,不過還很年輕的時候就生病過世了。

老三,就是「裂嘴介仔」,我的三叔公,他是棟樑嗎?算吧,只是算另一方面的棟樑。

後來家裡就像是解禁了一樣,有關三叔公的一切再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祕密了,我陸續聽到有關他的「事蹟」,包括曾祖父幾乎是被他活活氣死的,包括因為他是小兒子,大家對他寵愛有加而誤入歧途之類的。

有一件我聽了感覺比較新鮮的是,他在當老大的期間,因為樹敵太多,每次出門,身邊都得有很多人保護著,而且他家裡的槍比筷子還要多。

他死後,家人把他在柬埔寨的東西慢慢地拿回來,裡頭有很多雕刻、神像等等的藝術品,還有好多馬的陶器。

那其中有一幅字畫,是他晚年時自己創作的。家人說他年紀漸長後,幾乎都在吃齋唸佛,而且勤寫書法修身養性,跟年輕時的他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那幅字畫沒有標題,只有一首短短的詩,寫著:

 

巍峨,異鄉的山,

雲煙繚繞,進不了心坎。

數十年奔,數十年離,數十年無奈,

得一心願,終能安,

倘,或若,願以命換,

微雨之城,是歸,是還。

 

然後我偶爾會想起三叔公,也想起小時候在他車上的那段對話。

我說三叔公啊,老師說的話一點也沒錯,當流氓一定會被警察抓的,對吧。

你明明跟我說過你不是流氓的,那為什麼會這樣呢?

 

微雨之城,是歸,是還。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novelatne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