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的彩虹

作者:穹風

出版時間:2010年2月


那與其當一個不自在的俘虜,為什麼不給自己自由?
這句話,讓她決定從工作的牢籠裡逃離,回到家鄉尋找下一個出口,
一連串的意外,撞擊出不曾料想的火花,
透過拍賣網站,頂下一家名為「咖啡館」,實為「酒吧」的店面。

他第一次誤闖進「咖啡館」時,她對他說「我們今天公休」;
他第二次再來, 她還是對他說「我們今天公休」;
直到第三次,雖然他依舊連一杯咖啡也沒得喝,
但這樣的緣分,卻讓他們有所交集、開始分享彼此的故事。

或許生活有許多變動與意外,雖然人能掌握的希望太有限,
但,自由與重生,往往出現在下一個不經意的路口,
而晴天的彩虹,只有守候過雨天的人才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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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了一張車票,坐在材質堅硬而顏色俗氣的候車椅上,我試圖閉上眼睛,讓自己暫且歇息一下,但腦海裡卻回想起今天中午在公司裡發生的事。

吃過午飯,本想小睡片刻,準備下午到台北市政府洽公。前些時候,我們社長一力主張,簽下一位深具文學資歷與份量,剛歸國定居的老作家,老作家一輩子埋首文墨,畢生都在創作,寫過不少足堪傳世的大作,剛返台時,台北市政府還為他辦了一場記者會。過不了一個月,老作家的作品順利付梓,我們公司也在社長的指示下,整個動員起來,打算幫他造勢。

這是什麼?負責老作家這本新書的編輯一臉嚴峻,像罩了層寒霜,臉色可以用「鐵青」二字來形容。

簽書會的企畫。我認得出企畫案的封面,也看見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誰的簽書會?編輯這番明知故問,讓人心裡隱隱覺得事情可能有哪裡就要大不妙,而我硬著頭皮,說了老作家的名字。

她將企畫書甩在桌上,用極不客氣的口氣對我說:什麼人告訴妳這樣辦活動的?妳有沒有用腦子想一想?一個七十幾歲的老頭子,坐在書店裡頭,用他根本沒人聽得懂的外省腔調講話,這種活動妳叫誰來看?再想想,他的讀者群是什麼年齡層?那些超過三、四十歲的中年讀者,妳認為他們會捧著書來排隊要簽名? 

我低頭,等她嘮叨了一個段落後,才輕聲地說:是社長說要辦活動的。 

廢話!我也知道社長說要為作者做包裝,但包裝是這樣做的嗎?在你們的腦袋裡頭,一講到包裝,就只有這種全都傻了、像白癡才會幹的蠢事了?叫妳辦活動,妳就只會搞簽書會嗎?淨做一些不合時宜的動作,弄得荒腔走板,然後又搞死一本書,是這樣嗎?用點腦子好不好?當初我們開會討論的內容是這樣的嗎?妳去看看當初怎麼談的,為什麼不照做?而憑什麼妳可以擅自決定?現在怎麼辦,迫在眉梢的事情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小姐呀,妳的職稱是行銷,怎麼把書賣好,是妳的工作本分,創意可不可以擠一點出來?弄這種四不像的活動,還好意思說是社長的主意?她的聲音很大,偌大一個辦公室裡的人全都聽見了。眼前這位編輯雖然掛的只是主編職銜,但資歷之深,卻是全公司數一數二的,她剽悍的風格經常撈過界到我們行銷部門來,以前我總慶幸自己運氣好,沒跟她有太多接觸,結果這回就中箭落馬了。

偷眼看看牆上的鐘,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一點半。

跟妳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心不在焉?主編的聲音又將我拉回來,她還不肯放人,正在盡情地數落這個企畫的種種缺失。聽著她滔滔不絕的指責,我很想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點子。當初開會時,社長親自開口,指示要全體動員,將老作家的著作列為重點書籍,各類宣傳方式都要嘗試去做,同時也要求大家幫老作家塑造新形象,在傳統而沉重的純文學印象中,盡力突顯出年輕化的感覺,以吸引更多閱讀人口。就是衝著年輕化這三個字,我們才又開了第二次會,決定要辦一個通常只有年輕偶像作家們才會舉行的簽名活動。

原本大家對這個活動都沒意見,但沒想到開始規畫內容時,公司一群編輯主管們,上至總編輯,下至主編、資深編輯,這一個多星期卻全都跑到北京去了,連眼前這位也是,美其名是參觀書展,事實上也等於就是出國旅行。在群龍無首的狀況下,我們這些下人當然只得自己依據原有的方向,繼續規畫細節。現在他們回來了,看了不滿意,為什麼不去找社長抱怨,卻要基層的下屬來承擔呢?這些現在害我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活動企畫,社長人在台灣,我們每隔幾天都有彙報,他從未表示不滿;況且這些主管們出國前也沒多交代哪些能做或什麼不能做,還說叫我們自己斟酌就好。昨晚這些主管才下飛機,今天又一個比一個晚進公司,現在很火大有什麼用,明天就要辦活動了。

不敢抬頭看她,我在心裡想著:不就是年輕化嗎?讓作者年輕一點,弄個有生氣一點的簽書會哪裡不好?整個活動內容中,作者致詞只有五分鐘,或許留給他和讀者互動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但也不會有大問題吧?就算有口音上的顧慮,但只要主持人從旁協助即可,這不是很簡單嗎?活動的方向都依循著社長的要求,為什麼眼前這位主編要管到活動細節裡頭來呢?我們行銷部的主管都沒意見了,她憑什麼干涉這些?如果真的那麼擔心活動,那當初何不留個可以擔負責任的人下來領導,卻偏要全都出國?

足足被罵了半個多小時,我有滿肚子的委屈跟埋怨,但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不要說我每次都干涉你們行銷部的工作,但事實擺在眼前,你們就是不斷弄死我這邊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作者。說著,她數落起這一兩年來,我們行銷部所舉辦過,那些讓她看不順眼的每一場活動,上至我們經理,下至工讀小妹,全都成了箭靶。也不知道罵了多久,刮得我耳朵都快聾了,她的火氣才終於消了點。最後,她瞪我一眼,惡狠狠地說:最後一次,警告妳,下次未經我同意,再給我底下的作者隨便亂搞什麼簽書會,保證讓妳人頭落地,現在馬上給我滾出去!說完,手一指,還不忘叫我把那本被她棄如敝屣的企畫書給撿出去。

 

強忍著滿腹委屈跟怒意,在市政府大樓裡跑來跑去,還得陪笑跟人家寒喧招呼,好不容易趕在這下午分派完足足二十幾張邀請函。我走到外面,攔了計程車要回公司,路上車多,走走停停,看著窗外街景,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我到底在這兒幹嘛呢?大學畢業的第二年,東走西闖地混了三四個工作,沒一個做得長久,也沒一個做得開心,從補習班櫃檯到房屋仲介,然後是保養品公司的文職企畫,現在則是出版社行銷。我好像什麼都有興趣,但偏偏每個都做不好。

那我到底留在台北做什麼?下午兩點多,艷陽高照,外頭花花世界彷彿都太過真實而迫近眼前,以致於我無法清楚地看清事實,卻反而感受到陣陣難以承受的壓力。

小姐,妳沒事吧?開計程車的是個襯衫筆挺,非常有親和力的大叔。見我不知怎地居然流了眼淚,他遞過來一張面紙。

沒事。向他道謝,我趕緊小心地擦掉眼淚,並暗自責怪自己的脆弱。

年輕人剛出社會吧?大叔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說:不要給自己那麼大壓力,要放輕鬆點,慢慢來就好。

點點頭,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我一向都有跟陌生人溝通的阻礙,不過說也奇怪,有這種障礙的人,做的卻是一些需要跟很多陌生人聯繫、開口的工作。我猜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每每事倍功半。

如果慢慢來也做不好,怎麼辦?車子已經轉到民生東路上,眼見得過了建國北路口就要下車,等紅燈時,我忽然問司機大叔。

嗯?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笑著回答:那就逃走呀。

逃走?我愣住。

逃走啊。他點頭,又說了一次。逃到哪裡都好,逃回家也可以,逃到男朋友身邊也可以,反正人一輩子不會只逃這一次,妳只要一邊逃,一邊找下一個出口就好了。就算有人說妳沒種,說妳是懦夫,那也不會怎麼樣,反正我們只是平凡老百姓而已,對不對?人只活這一次嘛,與其當一個不自在的俘虜,為什麼不給自己自由?

這話說得稀鬆平常,但聽在耳裡,卻讓我有種如癡如醉的感覺。下車時,司機大叔問我需不需要收據。因洽公而搭乘計程車時,是可以拿收據回出版社請款的。然而我搖頭了,就在大叔說完那幾句話後,我忽然也興起了一個念頭:對呀,我幹嘛不逃?上班已經快半年,但剛任職的第一個星期,我就已經知道這工作不適合自己,既然如此,何必死撐著到現在而不逃?

站在大樓外,看著來往行人,男的清一色是西裝或襯衫,女人則是褲裝或裙裝的辦公套裝。我為什麼要跟別人一樣?行人中不乏年過四十以上的年齡層,莫非那就是我以後的模樣?

我的老天爺,自己的未來莫非真的就只能這樣了嗎?頭一次用這種局外人的眼光來回顧自己身處的這環境,就像一輛岔出賽道的跑車,回頭觀看這場競爭激烈的比賽一樣。心想,在這場毫無勝出可能的競爭中,我為何還要死守不放?明知道自己做不好也不想做,那繼續撐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懷著無與倫比的沮喪,我想著計程車司機說的話,逃吧!

如果我只活這一次,難道活著的價值就是上班時當炮灰,下了班就跟路上這些人一樣,走著相同的路去擠公車、擠捷運,當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如果我只活這一次……

幾乎是下意識的,站起身,拿下掛在脖子上的工作識別證,途經辦公大樓時,我的頭完全不別過去,逕自就往市中心車站的方向走。這次,我要逃得徹徹底底,遠離這座恐怖的城市。

 

 不想當俘虜,我想逃,也就真的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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