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穹風

出版時間:2009年11月

 

01

 

淋了一身濕,在路邊站好久才攔到計程車,好不容易上車,臉上的雨水還不及擦拭,手機又響,客戶一通電話打來,問的全是官司的勝算。

「如果你們連自己是怎麼撞車的都語焉不詳,那我要拿什麼上法庭去講?」對著電話,我說:「這案子建議你們還是私下和解吧,老實說,根本沒有打贏的空間,酒醉駕車耶,光是公共危險罪就夠你們受的了,更何況還無照駕駛又撞傷人?沒坐牢算是撿到便宜了,還奢望誰來賠償損失?無論法理或人情,都沒有足以說服法官的理由的。」懶得囉唆,我草草掛掉電話。

南台灣的盛夏午後,多年來始終如一的雷陣雨下得人措手不及,剛從修車廠離開,腦海裡的畫面停格,全都是那部撞爛的車:保險桿凹了一塊,車內外都血跡斑斑。我搖搖頭,拍拍自己的前額,但怎麼也無法將這些畫面從記憶裡甩出去。

回到事務所,大雨已經暫時歇緩,沈律師很貼心地遞過來一杯熱咖啡,問我結果如何。

「這案子不接也罷,真的。」我搖頭說這百分之八百要輸。

「沒有轉圜餘地嗎?」她問。年過五十的沈律師保養得很好,中年婦人的韻味十足,她坐在我的桌緣,充滿女人味,不過眼神裡可見精明能幹的銳利,以及那種敗中求勝的企圖心。

「有呀,」我點頭,說:「如果立法院重新修法,讓無照駕駛跟酒醉駕車肇事都變成無罪的話,那我們就鐵贏。」

事務所裡爆出一陣笑聲,聽到我那幾句話的人都捧腹不已,只有沈律師嘆氣搖頭。我把相關資料整理好,交給工讀小妹,叮嚀她接下來跟進的細節,然後準備繼續下一個案子。像那種既違背良心又沒有勝算的案子,我真的興致缺缺。雖然訴訟的基本原則是少輸為贏,然而我真的不想勉強自己去悖逆原則,尤其是道德良知的部份。

「那這個呢?妳覺得怎麼樣?」見我打開卷宗,沈律師又問。

「這個案子還有空間,不過我覺得最好換人接手。」看了個大概後,我說。

「為什麼?」

「恕我先拋開律師的專業,就個人立場認為,觸犯妨害性自主罪的犯人應該直接槍斃,沒有審理的必要。」我斬釘截鐵地說。

「他現在還只是嫌犯,還沒定罪。」指著卷宗裡的敘述,沈律師提醒我。

「妳把案件敘述看得更清楚一點。」將卷宗轉過去,我遞給沈律師。那裡面敘述的,是一個還在唸碩士班的高材生,如何藉著夜黑風高時潛入女生宿舍,性侵自己同校大學部學妹的內容。「我所謂的還有空間,是指如果他上了法院,跟法官說他腦袋有問題,或者精神狀況異常,也許法官腦袋打結了會相信他的鬼話,然後判他無罪,或者認為他以後可能發明不必通電也會亮的燈泡,對科技將有極大貢獻。」

停了一下,我說:「強暴犯耶,應該拉出午門處斬,甚至凌遲碎剮,幫這種人打官司,無疑是侮辱了律師的專業跟人格,打贏了也會被說成是助紂為虐。而且官司打贏的機率比人類長翅膀飛到火星的可能性還低,何必沒事給自己添一場敗戰?」

「基本上律師是不需要挑客戶的,反正總會有人付錢的嘛。」苦口婆心地,她說:「重點是看我們在這過程中爭取到多少呀,不能只有勝或敗的二分法嘛。」

「少輸為贏的道理我知道,不過你仔細看:第一,我不覺得這個喪心病狂的強暴犯付得出所有的訴訟支出,看他的簡歷就知道,他家是低收入戶;第二,這個出身低收入戶的高材生,完全辜負了他父母含辛茹苦拉拔他的恩情,居然幹出這樣禽獸不如的壞事,這種人並不值得我們為他辯護;而最重要的,第三點,我是非常堅定的女權主義者。」看著已經瞠目結舌的沈律師,我用很認真的表情,下了一個結論:「所以,我們就讓他去死吧。」

 

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出事務所時,天色早已完全黯淡,晚上十一點半。肚子很空,但卻絲毫不覺飢餓,意興闌珊地從府前路離開,孔廟那邊刺桐花巷裡的茶店大概已經幾乎都打烊了吧?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在後火車站的成大商圈隨便買了點宵夜,騎車回到宿舍時,巷口剛好遇到夜間巡邏的警車,他們每天都很準時,晚上十二點固定出現在這條巷口。

「中秋節要不要回基隆?」正在掏鑰匙開門時,電話響起,這是今天第一通非公事的來電,看著麻雀的號碼,我心裡感激萬分,總算有點跟工作無關的事了。

「沒有吧,怎樣?」把電話夾在肩膀上,我那爛門鎖非常難開,鑰匙轉了半天都打不開,一邊開門的同時,我先踢下了左腳上的高跟鞋,但右腳的鞋子還卡在腳踝上。麻雀說她畢業到現在都兩年了,連續兩次中秋節都沒回家,覺得很對不起老母親。

「妳要陪妳老媽那就回去呀,關我什麼事呀?」

「哎呀,你們都不回去,那我自己多無聊呀?」電話裡麻雀嘮叨個沒完:「我在基隆又沒多少朋友,回家搞不好也遇不到我老媽,她一天到晚跑去慈濟當志工。如果大家一起回去,就可以約一約去望幽谷烤肉呀,也可以去小紫她家玩,再不然就到八斗國中的天台去敘舊聊天嘛。人哪,不可以一天到晚活在當下,偶爾也要緬懷過去一下呀,對不對?一個人的現狀無論再怎麼豐富動人,都是靠長時間的歷史所累積的,我們有空當然要多做點回顧,大家聚一起才熱鬧嘛。」

「顧個頭,」聽完她又臭又長的碎語,我說:「就三個人而已有什麼好熱鬧的?」

「怎麼會只有三個人?我們六個可是緣分永遠纏在一起的人中龍鳳耶!小紫一定會約梁子孝,我帶阿虎,當然啦,妳如果覺得少個人鬥嘴會無聊的話,也可以……」說到這裡,麻雀忽然噤聲。

「可以什麼?」停止了開門跟脫鞋的動作,我口氣整個轉變:「妳們可好,居然跟那個人的嘍囉們都搞在一起了,那我呢?妳現在是叫我約他出來談判,還是談戀愛?」

「這個嘛……」

「聽著,」我決定放棄這個爛門,朝著已經鏽得不像話的喇叭鎖一腳踹過去,「砰」地一響,將它踹開,進門後,踢去右腳的高跟鞋,我先點了一根菸,然後說:「老娘寧可一輩子在法庭上跟別人周旋,也不想浪費任何一顆腦細胞去應付那個不可一世,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最厲害的傢伙。」

「唉唷……」麻雀還要講話,而我又打斷她:「中秋節的約我會考慮,但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就只有五個人,誰敢把那傢伙帶來,我就把那個誰殺了,丟進八斗子漁港裡面去。」頓了頓,我說:「當然也會順便連韓文耀一起殺。」

 

「我以我鍾韻潔之名發誓,一定會這麼做。」

 

 

02

 

在便利店外解決早餐問題,我為自己只能吃飯糰的際遇感到可憐,一邊啃的同時,不禁也深深地懷念起基隆獨有的甜飯糰。昨晚熬夜,今天竟然睡過頭。停好機車,本來匆忙的腳步在事務所門口停下,看見那個強暴犯的老母親就坐在事務所裡時,我的眉頭皺了起來,決定轉身去附近的早餐店再好好補償自己一頓。

「妳在這裡多久了?」中午休息時,跟沈律師一起用餐,不若以往地叫便當,她約我到赤崁樓旁邊的度小月,滷肉飯端上來時,她剛打開一瓶啤酒。中午就喝酒,表示她一定有話想對我說。

「好多年了,從大學到現在。」我算了算,大學時從工讀生做起,然後畢業實習迄今已經足足六年。

「妳的表現一直很好,幾個案子都打得很漂亮,就年輕律師來說,已經算是非常優秀的。然而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有時候會覺得很矛盾,不知道該鼓勵妳繼續進修好,還是留妳下來繼續擔任我的左右手。」沈律師敬了我一杯:「妳是少數讀法律的人當中,我認為極具大將之風的人才。要知道,很多人讀法律讀了一輩子,卻不知道怎麼運用它。」

「謝謝。」喝乾這杯,我知道接下來她要說的才是重點。

「不過呢,在這一行待了比妳多了很多個六年,也許是老生常談,但有些話我想還是應該跟妳說。」沈律師放下筷子,對我說:「一個法律人自有其應當具備的專業素養與正義感,然而當法律訴訟變成一項職業時,又不免要顧慮到金錢營收方面的問題,什麼樣的客戶是值得我們效力的客戶,其實有很多選擇觀點,對不對?」

點頭,聽到這裡,我就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跟沈律師在這方面觀念的衝突,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她住口不語,雙眼直視著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有些話不必說到太明白。

「算了,吃飯不談這個。雖然也未必是長遠之計,但我想妳或許在我這兒上班會好一點,」她忽然笑了一下:「以妳的個性,自己開業的話,恐怕很快就會關門大吉。」

「謝謝。」敬她一杯,我笑著說。

 

討論過那個強暴犯的案情後,終於沈律師還是決定將它交給其他同事負責,我則因此而忽然空了下來。週五下午,固定是免費的法律諮詢時間,跟幾個上門求助的客人解釋了些法律常識後,也就沒有其他要事。早早離開,我一個人跑到青年路附近,就在鐵軌平交道旁的巷子裡,有家挺別致的酒館,整家店都由老舊的房舍改建,擺設也依足了古樸的民家風格,店名就叫「老房子」。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它下午兩點就開始營業,正適合翹班的我。

「很早喔。」把啤酒遞給我後,轉身又在吧台裡忙活著的小工讀生說。

「偷得浮生半日閒。」我說。

也未必非得大白天就喝酒不可,然而今天的心情其實有點糟。早上面對那個強暴犯的老母親,看著老婦人哭哭啼啼的模樣叫人於心不忍,中午雖然沈律師沒有多說什麼,然而我明白她始終對我的觀念無法認同。好不容易耐著性子處理完下午的免費諮詢,現在休息一下總可以吧?不過想是這麼想,坐在吧台邊,當這家店唯一一個客人,獨自聽著音樂時,我還是打開了資料夾,翻閱起事務所裡最近接到的幾個案子,看看有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工作多年來,我習慣主動去找適合的案件,也習慣了自己處理其實可以交給工讀小妹的瑣事。

從午後四點坐下,一直待到六點多,外頭天色已暗,不知不覺間也喝了三瓶啤酒,但卻一點醉的感覺也沒有,正打算結帳後,到便利店再買瓶紅酒回家繼續喝時,突然手機響起,電話中沈律師問我人在哪裡,如果沒事,方不方便跑一趟高雄。

「高雄?」我愣了一下。

那是一個醫療糾紛,一位年紀已過花甲的老婦人,因為開刀的緣故,造成了意外的感染,目前她的兒女們有提告的打算,所以輾轉聯繫到我們事務所。不過要命的是,這病人目前還住在該醫院。而那意味著,現階段要取得任何資料大概都很難,畢竟官官相護。沈律師給我患者的姓名跟病房號碼,要我先去了解一下。

「醫療糾紛的案子妳碰過,應該可以吧?」停了一下,她說:「這場官司可能也不好打,要試試看嗎?」

「再不接的話,我這個月大概沒多少分紅了吧?」苦笑,我說。

 

醫療糾紛哪!我心裡想著,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呢?從「老房子」離開,回到宿舍換車。我爸把他淘汰下來的舊豐田丟給我,自己買了一輛新的賓士。這部破車平常在台南也派不上用場,難得今天才被我開出門。

從中山高南下,耳裡聽著甜梅號的「三分之一搖籃曲」,我的雙眼直視前方,心裡沒有任何想法,只想快點趕到醫院去,了解一下案情。

南台灣陷入一片黑幕之中,但外頭卻依舊悶熱。大高雄地區正是霓虹似錦的時刻,把車開進醫院停車場。願意負責刑事案件的女律師並不多,醫療糾紛也是,這些案件牽涉的層面都廣,人物較為複雜,而罰責也較重。然而,當我踏進醫院,看著已經結束門診時段後,空盪盪的大廳時,心裡卻想著,與其淪為那些公司互告的商業案件中,在裡頭成為一枚任人使喚的棋子,我還寧願挑戰這些較為艱難的任務。

沒有立刻到患者的病房去,我先打了一通電話給她的兒子,但卻進入語音信箱。正在考慮是否要直接造訪時,在大廳的候診椅邊,我聽到兩個人的對話,一回頭,是個看來較為資深的醫師,正在教訓另外一個年輕的後輩。

「你知道自己只是個住院醫生嗎?」戴著眼鏡,看來很斯文的前輩,臉上充滿怒意。而那個菜鳥背對著我,從這邊看過去,我只看到穿著白袍的他十分高大,雙手插在口袋裡。他的背影流露出一股很無所謂的態度。

「按照規定,在遇到不能處理的狀況時,應該有什麼步驟,這還需要我來多說嗎?就算你只剩半年就期滿,但至少現在還是住院醫生,自己的本分跟權限到哪裡,難道你不清楚嗎?」那個眼鏡仔盛氣凌人,雖然音量並不大,但我卻聽得很清楚,他指著菜鳥罵:「我是患者的主治醫生,有什麼問題應該立刻通知我,讓我來處理才對。你這樣貿然動手,出了事誰來負責?」

原來醫院裡也會有這種問題呀?忽然生出了一點興趣,我想看看醫院裡的醫生如何內鬨,或許那對我接下來的案子會有一點幫助。主治醫生罵完後,原本我期待菜鳥會有點反應的,沒想到他居然只聳了聳肩。

「你這是什麼態度?」然後主治醫生更不爽了。

原先還略帶一點距離,現在我偷偷靠近了幾步,想聽得更清楚些,但沒想到那個主治醫生提到的卻全都是些醫學術語,無法完全明白,我只約略聽懂,是那個菜鳥醫生在患者症狀於深夜突然加劇時,臨時決定動刀,而且還是在沒有醫療團隊協助的情況下,就在病房裡直接做了一個小手術,控制住了病人心臟病的惡化。但這舉動顯然違反了醫學倫理,讓該患者的主治醫生非常憤怒。好奇心起,帶著冷眼旁觀的心態,我靠著柱子站立,想先看完這齣好戲。

「搞清楚一點,學弟,這裡還沒輪到你當家做主,病人開不開刀不是你決定的,就算他非得進手術室,也絕對輪不到你拿手術刀,懂嗎?」主治醫生靠前一點,我看他大概是礙於身分,否則幾乎就要一拳揍過去了。

「我知道你的成績很不錯,不過你最好別忘了,醫學體系裡不是你一個人成績好就可以,還要看全體團隊的合作。你跟大家的關係都處不好,真正上了手術台,也不見得別人就要來配合你。這次算你走運,病人讓你給救回來,但下次……」說著,他更捱近了點,用即使壓低過後,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晰的聲音說:「你最好別再有下次,否則出了什麼事,別指望有誰來替你扛,懂嗎?」說完,他惡狠狠地瞪了菜鳥一眼,還用肩膀使勁地撞了他一下,這才走開。

而也就在這時候,當那個滿臉怒容的主治醫生剛好跟我擦肩而過,正要接近電梯口時,那個菜鳥卻忽然回頭了,他說了幾句讓學長停下腳步的話:「在那個狀況下,如果一切按照正常步驟,難道就能挽回病人的性命?或者只是讓醫生免於觸法而已?我們是該保護病人,還是保護自己?」

這話讓我也跟著愣住。主治醫生就在我身邊,一臉錯愕地回頭。菜鳥的手還插在口袋裡,他用非常平靜而冷淡的口氣說:「那當下我可以立刻通知你,可以在你來之前,把病人送進手術室,也將裡面的一切都準備好,就讓你來動刀。但是,你認為你救得了病人嗎?或者,病人有命等到你來救嗎?」

「你……」然後我聽見主治醫生呆掉的聲音。

菜鳥沒有等待答案,他只是這麼簡單地說完,便轉身走出了醫院大廳,而我再顧不得那個一臉茫然的主治醫生,也忘了原本面對這場唇槍舌戰時的看戲心態,拔腿就跟著往大廳的玻璃門外跑。

那個滿臉無所謂的菜鳥醫生,他頭上的短髮凌亂沒梳理,下巴有微微髭髯,他方才說那幾句話時,臉上沒有傲慢,也沒有畏懼,只有平靜至極的眼神跟語氣,但卻讓我全身為之一震。

「好久不見。」追到門外,他剛點了一根香菸,也不管自己身上還有一件象徵著健康與純淨精神的白袍,我甚至發現他腳底下踩著的,居然是雙涼鞋。

「你在這裡上班?」愣了一下,我問。

「如妳所見。」香菸叼在嘴邊,韓文耀對我攤開雙手,很自然地說。

 

會遇見的人,是無論多遠多久,都會遇得見的。

 

 

03

 

「我知道,我知道,妳那種感覺我完全知道!」麻雀非常興奮地嚷嚷著:「好幾年前,我還在實習的時候,有一次本來要去找一個脾氣無敵霹靂爛的醫生,結果在醫院餐廳看到他跟一個人聊得很開心,那時我覺得很詭異,結果不到一分鐘,那個人回頭,我發現他居然是韓文耀,那時我就是跟妳一樣的想法!」

「跟我一樣的什麼想法?」冷冷地,我看著眼前這個多年來始終不見長進,還是十足的丫頭樣的女人正興高采烈地追憶過往。

「又驚又喜呀!」她高八度的聲音還沒說完,我就已經先比出了中指。

「誰跟妳一樣又驚又喜呀?」我「呸」地一聲,給她兩個字:「白痴。」

餐廳裡喧鬧不已,到處都是人,來不及預約位置的我們三人只能坐在靠近廁所的角落。窗外是陰暗的天空,雨要下不下,很典型的基隆天氣。

「所以妳會在基隆待幾天?」麻雀翻開行事曆,開始盤算這個假期要去哪裡玩。中秋節前幾天,她接連不斷的電話終於把我挖回來,結果回來後,我們哪裡也沒去,在家窩了兩天才出門。

「為了妳這個白痴,我千里迢迢跑回來,結果卻在家無聊兩天。明天下午就要回台南了,妳現在才約我。」瞪她,我說。麻雀露出為難的表情,她說這假期幾乎都被阿虎絆住了,根本走不開。「我們也算是有家室的人哪。」她無奈地說。

「妳就是少個人陪才會無聊吧?」小紫在旁邊湊興:「那個人其實也不錯呀,再考慮考慮嘛,再考慮考慮呀,妳知道的,妳這樣個性的人,一般的男人誰也不敢高攀,總不能永遠孤家寡人吧?」

「考慮個屁!」真有點哭笑不得。看著她們不懷好意,我啐了一口,一一嘮叨:「老實說,我覺得還挺失敗的,快十年總有了吧?小紫最先辜負了我的期待,長得不醜,頭腦也很聰明,但偏偏選擇了梁子孝,任憑我怎麼勸都勸不聽;而過不了幾年,又換妳這個豬頭,」指著麻雀,我說:「妳在台中也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難道真的那麼缺男人嗎?東挑西挑居然挑了個比梁子孝更糟的崔傑。」

「阿虎也不錯嘛,他最近還打算去報名考司法公職,搞不好以後會變成書記官或法官耶。」她抗議。

「論聰明才智,他的腦容量只有梁子孝的四分之一吧;論領導魄力,他大概只有韓文耀一根腳毛的份量。」我在腦海裡仔細回想著阿虎的樣子,說出自己最內心深處的看法。「要我想像他變成法官的樣子?以後在法庭上看著他的臉色說話?」冷笑一聲,我說:「省省吧,崔傑。」

那話才剛說完,店門口開處,一個瘦巴巴的傢伙探頭探腦地進來,一臉猶豫著該不該靠近。麻雀對他招手。看著我一臉殺氣,他小心翼翼地問說可不可以坐下。

「你要坐不坐關我屁事?」小紫睨了他一眼。

「頭下腳上的姿勢就可以。」我說。

然後阿虎就快哭了。

 

倒也沒有非得待在家裡不可的理由,只是既然都回來了,就懶得又往外跑,所以小紫她們沒約也無所謂。整理房間裡的書,偶爾憑窗發呆,我很滿足於這斗室裡的氣氛,只要別有人打擾的話。

前幾年老爸買了地,還找人設計,蓋了這幢充滿暴發戶氣息的三樓透天,剛落成時我就覺得很慶幸自己不必住在這兒。那外觀的象牙白色油漆怎麼看都讓人不順眼,而果不其然,時隔不到一年,基隆的雨就把它霉成到處灰一塊、黃一塊的醜樣子,外頭園圃的花草也因為疏於照料而死了大半。

之前在台南買了一堆閒書,看完後也沒地方放,陸續寄了回來。太久沒回家的結果,就是現在我花了兩天也處理不完。老媽過世已經很多年,家裡只剩一個印尼籍外傭在管理家務,她可不敢來動我的東西。

按照出版社分類,將書本全部上架,這房裡兩大面靠牆的櫃子幾乎都裝滿了,正打算洗個手,下樓看看老爸在不在,想跟他商量是否可以再買櫃子時,卻看見房門推開,我妹探頭進來。

「武哥跟他朋友買了麥當勞回來,叫妳一起來吃。」她說。

「不急,等妳學會什麼叫作禮貌時再來叫我就好。」瞥了她一眼,我冷冷地說完後,走進設在自己房間的浴室裡,還聽到她充滿怒氣罵髒話的聲音。

 

中午跟小紫她們聚會時沒吃多少,回家後又忙了半天,早已飢腸轆轆,但卻沒下樓一起吃東西的興致。洗完手,對著鏡子發呆,我覺得好像是站在飯店的浴室裡,鏡中投射的雖然是自己的臉,但身後的一切卻都陌生。聽得到樓下的喧嘩,我覺得他們還比較像一家人。幾個年輕男女似乎正在玩牌,有人打出一張大老二,我妹高聲尖叫,然後是武哥爽朗的笑聲。

到了傍晚,老爸打電話回來,把全家人都叫出去,他今天收了一筆帳,開心地要辦桌請大家。老實說我很不喜歡這種聚會,但武哥上樓時特別交代,說老爸要我非去不可。

那是很老掉牙的港式餐館,全是我不習慣的食物,筷子夾起一顆燒賣時,我忽然又好想吃路邊早餐攤子的甜飯糰,回家兩天都沒吃到,心裡可惜萬分。

「妹妹呢?」一頭白髮但卻梳得整齊,老爸心情還不錯,給每個人都斟了茶,我可有可無地點頭示意,武哥則雙手捧杯,跟老爸說了謝謝。他是一個表叔的兒子,因為老爸膝下無子,很早就過繼到我們家來,大我幾歲,現在是老爸最得意的幫手。

「說要自己騎車來,誰知道她騎哪兒去了?」聳肩,我說。

耳裡是老爸在嘮叨,說不該讓她單獨行動,這當下搞不好迷路了。武哥在一旁寬解,畢竟小妹也上大學了,不再是個會迷路的孩子。不耐煩地喝乾了茶,看著因為我妹遲到而空下的座位,我心裡在想,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家人呀?跟同桌幾位叔叔伯伯一樣,坐在正前方的老爸,是個土裡土氣的老流氓,出身在這個停滯發展後,正在轉趨老化的城市裡,跟人家拚了幾十年,卻拚不出什麼成就來。

旁邊這個三十開外,理著山本平頭的年輕人,全身上下除了刺青跟傷疤,大概只剩臉是完整的皮膚吧?幸虧不是活在武俠小說的世界裡,否則他的志向可能會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類的。

嘆口氣,我看看那個空位,更加覺得莫名其妙。大四快要畢業前,老爸要我回家一趟,說有些法律上的問題要幫忙,那時我還以為他手下闖了什麼禍,回到基隆,我爸指著坐在客廳沙發上,一個一臉茫然,講起話來又非常任性幼稚的小女生,問我:「如果要辦監護權的歸屬問題,應該準備些什麼證件嗎?」

「你要認養這個小孩嗎?那要先聯絡她的親生父母吧?」不明所以的我問。

「她的親生母親已經過世了,至於父親……」頓了一下,老爸略顯為難,說:「就是我。」

從那之後,我就覺得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叫作不可能的事了。對於這個妹妹的出身來歷我沒多過問,反正媽媽過世已經那麼久,站在客觀立場,無論生理或心理,他總有身為男人的需要,原也無可厚非。離家那麼久,慢慢學會了客觀去看待世界後,我對這件事並沒有過度的反應,只是覺得他的手段太不高明,為什麼不把女人接回來?卻要在對方辭世後才接著收養這個女兒,而且是個叛逆期過早來臨,又遲遲不肯學著成熟懂事,整天只會惹事生非的笨丫頭。

「再給她打個電話吧?」老爸看看菜單,大家等她一個來點菜也不是辦法,他對我說。而我拿出手機,才正打算搜尋這個幾乎不曾撥打的號碼時,武哥的電話卻先響了,他接了起來,臉上就是一沉。

「雨梵有點狀況,在八斗子那邊。」他略聽了一下後,皺著眉說:「我帶幾個人過去處理一下,爸、妹,你們先吃好了。」

「幹。」看著我爸一臉緊張的樣子,我罵了一句髒話。我這個蠢材妹妹,還真是辜負了「雨梵」這樣的好名字。

 

那晚的基隆有煙雨濛濛,才讓你有下一回出場時震懾我的神祕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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