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青春,都有過這麼一段戀情,
只要能遠遠看著那個身影,每個明天就有了意義。
 

出版日期:2008年6月

在那閃耀著光芒的青春年少裡,我一直都明白,自己從來都是別人
耀眼的身影旁一個模糊的配角。而當時,我卻遇見一個男孩,用他
率真的表情問我:「妳什麼時候才要自己當主角?」
他說,就算當一棵芹菜也沒什麼不好,別以為它是貌不驚人的雜
草,當細細小小的芹菜花綻開,一叢叢搖曳著,也很精緻好看的。

可惜,我還來不及弄懂芹菜花綻放時有多美,就因為家庭的破碎,
被遠遠帶離那塊令人傷心的土地,來到陌生的異鄉。
離開前,我連再見都來不及對他說,只能夠倉促地在他刻寫名字的
車站木牆上,草草地留下字句。

異鄉的生活不算太壞,我卻沒有一刻淡忘過那些記憶:家門前的小
斜坡、鎮上的車站、待我如姊妹般的摯友,還有那個眼神清澈的男
孩。

就這樣過了好多好多年,我依然盼望著,記憶中的一切都一如從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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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四月初春的那個上午,太陽才剛露點臉,忽然雲就籠了過來,跟著掩住半邊天空。升旗典禮時我不時抬眼看,想像著那雲層深淺不一的灰白色可以幻化成什麼圖形。不到中午,便忽然低落兩滴雨水。午休,我在訓導處著裝準備糾察隊的執勤時,已經滂沱大雨。

 

「爛天氣。」羽華望著窗外,在簽到板上簽了名。

 

學校不大,只有兩棟主要建築,巡視評分的工作很簡單,不過十來分鐘就能完成。我跟羽華走在前面,後面另外還有兩位二年級的學姊。晃完一圈,填寫秩序與整潔分數後,學姊帶我們走向校舍後面的圍牆。這是訓導主任最近才新增進來,要求糾察隊巡視的區域。因為那道原本就不怎麼高的紅磚牆,這陣子又破了個缺口,經常有學生趁午休時間從這兒偷溜出去,到鎮上的電玩店去流連忘返。

 

「怎麼可能跳得出去?」羽華低聲說,語氣中充滿了懷疑。

 

老實說我也不太相信,畢竟圍牆雖然破了個大洞,但也不過就是牆頂少了幾塊磚頭,仍然有將近我們胸口的高度,而且這片圍牆外還有一條瀰漫惡臭的小水溝,要真有人想翻出去,也得先攀上圍牆,跳過水溝,然後再從一片雜草叢中走出去才行。

 

「就算看見了又怎麼樣呢?難道要我們跟著跳出去?」羽華問。

「叫妳走就走嘛,多走幾步路又不會死。」我輕輕碰了她手肘一下:「不會這樣就變蘿蔔腿的,安啦。」

「如果真的看到有人正在爬牆,妳說我們怎麼辦才好?」羽華忽然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搖搖頭。

 

真的會有人要翻牆出去嗎?他們難道不怕沒踩好腳步,跌進那條臭水溝裡嗎?我感到非常納悶。

圍牆邊一片安靜,絲毫不見人影,我們朝四周望了一下,確定沒有異狀,學姊便下令收隊,準備待會各自返回教室上課。

 

「等等!」羽華忽然一聲低呼,手指著圍牆邊的整排榕樹:「那邊!」

 

大家都愣了一下,轉頭過去,果然隱約看見有人影晃動,兩個男生居然從樹上跳了下來,接著立刻攀上圍牆,作勢要跳出牆外。我們拔腿往牆邊快步跑過去,再也顧不得腳步濺起的泥濘會弄髒衣服。我們奔到牆邊時,那兩個人已經縱身躍了出去,其中一個很順利地越過臭水溝,跳進草叢中,至於另外一個就倒楣了點,他剛好落在水溝邊,又剛好今天下雨,泥地溼滑,一個立腳不穩,就這麼掉進惡臭的水溝裡。

 

「楊博翰!」羽華大叫一聲,指著那個已經滿身黑泥的倒楣鬼。

我也認出來了,楊博翰跟我們同一屆,都是國一,和我住同一個村子的坡底,在火車站旁邊,他家開雜貨店,我們國小就已經同班六年了。

 

「另外一個呢?」學姊引頸張望,不見另一個安全降落的傢伙,趕緊問。

「不必找了,我知道他是誰。」羽華說:「楊博翰的拜把兄弟嘛,另外一個肯定是劉建一。」

 

那瞬間我心中一顫,當聽見羽華嘴裡說出「劉建一」這三個字的時候。

 

02

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是國小二年級時,那陣子,班上的男生們常在教室外頭的走廊上玩瘋了頭,他們玩的是踢罐子的遊戲,當鬼的那一個要像捉迷藏的鬼一樣,遮住眼睛,其他玩家一腳把罐子踢飛。這個當鬼的去把罐子撿回來前,玩家們必須躲藏好,然後趁著這個倒楣鬼放下罐子,到處找人時,趕緊偷溜回來,再把罐子踢飛。如果又要去踢罐子前,不幸被當鬼的抓到的話,那麼就換這玩家當鬼。

 

老實說我覺得這遊戲還挺愚蠢的,一個罐子踢來踢去到底哪裡好玩,我一點都不能理解。那天中午,剛吃過飯不久,男生們又玩起這遊戲。趁著倒楣鬼四處找人時,我看見其他人偷偷摸摸地從角落裡鑽出來,蜂湧而上要去踢罐子,哪知道倒楣鬼剛好回來,大叫一聲,一群人你推我擠,結果通通摔倒在教室的門邊,不曉得誰非常不幸地撞到了門上的玻璃,一大塊碎片掉了下來,精準無誤地插在其中一個男生手臂上,那個倒楣到家的倒楣鬼,就是劉建一。

 

當他血流如注時,座位就在門邊的我,順手拿了手帕給他止血。班長叫我送他去保健室包紮,自己卻跑去報告老師。

保健室的護士阿姨把手帕拿開,非常迅速地完成包紮止血,然後問我是不是班長。

 

「不是。」我搖頭。

「那是衛生股長嗎?」

「也不是。」我又搖頭,告訴護士阿姨我只是他班上同學。

「嗯,那不錯喔。」護士阿姨笑著對劉建一說:「她對你那麼好,妳以後要不要娶她當新娘子?」

 

我只記得阿姨的那句話讓我面紅過耳,當場害羞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護士阿姨還拿起透氣膠布,撕下一截來,捲捲捲地圈成一個環,叫劉建一送給我當戒指,她說:「以後記得買個真的送給妹妹喔,知道嗎?」。在保健室一群阿姨們的笑聲中,他一整個臉紅,而我也早就說不出話來了。不過卻是從此之後,我比以前更常注意到劉建一。

 

而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忘了是為什麼,有一次我媽帶我到三元宮去拜拜,說要還一個願。那天,天氣很晴朗,有點熱。整個村子地勢最低的是那時我還在念六年級的車珵國小,旁邊是車站,然後才是一片沿著山坡往上建的房舍,而山坡最高處,就是供奉三官大帝的三元宮。

 

我幫忙提著供品,還沒走到廟門口,就聽到一個阿婆的叱喝聲,她正在責罵一個不肯聽話的孫子。我沒有理會,跟著媽媽把供品擺好,點了幾柱香,讓媽媽拿到大香爐邊先拜天公,然後才對三官大帝祝禱。等我媽時,我有意無意地聽著那個阿嬤罵人的內容,似乎她希望這個孫子去做一件什麼事,但那男孩非常不樂意。然後我也看見了身上穿著三元宮寺廟衣服的一個中年男人,幫著阿嬤正在勸說那孩子。其實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劉建一。

 

對於跟我前後幾屆的人來說,劉建一這三個字並不陌生,因為學校經常廣播到他的名字,也有過幾次,在升旗典禮上,劉建一被叫上台去領獎,他是我們全校書法寫得最好的學生,一幅龍飛鳳舞的蘇東坡〈赤壁賦就裱框懸掛在教務處外面的牆壁上,雖然我們全校的學生總數還不到百人。

 

「他們在吵什麼?」拜完,收拾好東西,順著階梯慢慢往下走時,我忍不住開口問媽媽。

「他阿嬤要把他送去給神明當小孩,可是那個小孩不肯。」媽媽說。

「送去給神明當小孩?」我一頭霧水。

媽媽微笑一下,沒有繼續解釋,卻對我說:「如果妳不乖乖讀書,我就把妳也送出去,給別人當小孩。」

 

那時候的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平凡人可以把自己家的小孩送去給神明當子女,更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那一天,我留下滿肚子的問號,跟著媽媽回家,但腦海裡卻全都是那個畫面:一個大約六十開外的老婦人,滿臉憤怒與不耐,拉著孫子不斷叨唸;而旁邊廟方人員壓抑著性子不斷勸說,但臉上也早已經是煩惡到極點的表情;只有那個倔強的男生,一直默默地低著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見他不停搖頭,堅持著要回家的態度。那很不像我認識的劉建一。

 

後來楊博翰跟劉建一在訓導處外面罰站了兩節課,而且楊博翰身上還有刺鼻難聞的水溝臭味,每個人經過時都掩鼻快步,沒有人願意多停留一秒鐘。

 

這兩個人從我們小學時就很有名氣了,但聞名的原因卻不太相同。劉建一除了書法,國語文的造詣也不差,經常在學校舉辦的作文比賽中贏得獎項。但楊博翰之所以會被大家認識,是因為他家開的是我們村子裡唯一一家雜貨店,就在車站旁邊,當然誰都知道他。而且這個人非常樂善好施,經常把家裡的糖果或飲料拿到學校來佈施給同學,搏得了「敗家子」的美名,我們以前常聽到楊媽媽追打兒子時,嘴裡喊出的就是那三個字:敗家子。

 

「其實我覺得楊博翰也挺帥的,要是他不那麼蠢的話。」我們在訓導處裡,把今天登記的各班整潔與秩序分數一一填寫到牆邊的大白板上時,羽華小聲對我說。

「可是他的蠢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好不了了。」我搖頭,然後跟她一起笑了出來。

「劉建一變了很多,跟以前很不一樣。」羽華又說。

「妳怎麼知道?」

「妳看他以前的成績,跟現在差多少?」羽華說:「他小學的時候那麼厲害,得了那麼多獎,可是現在呢?已經國一下了,上學期學校辦好幾次才藝比賽,他什麼獎也沒得。」

「也許他沒參加。」我試著幫他找理由。

「他怎麼可能沒參加?他自己不參加,導師難道不會叫他去?」羽華搖頭說。

 

我無言以對。因為劉建一現在沒沒無名是事實,經常進出訓導處也是事實。上禮拜我沒執勤,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樣惹事了,不過他不止今天爬圍牆被逮,上上禮拜他也在這裡被主任斥喝一頓,是因為跟楊博翰在廁所偷抽菸被抓到。

 

「葉老師,妳看要不要通知家長?」忽然,背後傳來訓導主任沙啞的聲音:「這兩個小鬼不是第一次出狀況了,這樣下去不行。」我跟羽華同時停下手裡的動作,一起屏氣凝神偷聽他們的對話。

 

「楊博翰他家長我可以通知一下,但是劉建一呀,大概就很難了。」葉老師是位大約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說話非常和緩輕細,我很喜歡她教的英文課。她說:

「前兩個禮拜我打電話去他家,是他外婆接的。我原本想關心一下,問問從他國小畢業到現在,家裡的環境到底怎麼樣了,結果說了半天,他外婆根本聽不懂我要問什麼。」

 

「他父母呢?」主任問。

「都不在了啊。」葉老師嘆口氣,「問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總之,這小孩很悶,外表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骨子裡恐怕很叛逆。」

「真是可惜了……」我聽見訓導主任也嘆了口氣,偷瞄了一眼。他用非常惋惜的眼神,正看著窗外還在罰站的劉建一。

走出訓導處後,我跟羽華一起去福利社。沒有零用錢的我,一點都不想進去,倒是羽華出來時,手上拿著兩瓶黑松沙士,遞了一瓶給我。

「不要請我喝東西,感覺很奇怪。」我皺眉,嘴裡這樣說,但還是接了過來。因為要是不拿的話,羽華肯定會跟我囉唆很久。

「妳不知道一個人喝飲料很無聊嗎?」果然,她說。

 

我笑著沒再多說,只是心裡一直想著訓導處裡,主任跟葉老師的對話。劉建一他家發生了什麼事嗎?小村子裡沒有所謂的祕密,誰家一點小事很快都會傳得人盡皆知,怎麼我卻沒聽說過半點風聲,甚至連一向消息最多的羽華都不知情?

 

放學後,在水里車站還看見劉建一跟楊博翰,但上了車就不見人影,不曉得他們在哪節車廂,抵達車埕站時也沒看見他們下車。我們沿著坡往上走,這幾年來,車埕這個小地方,靠著觀光業的發展,一些人家的生活品質都有了不錯的改善。像羽華她家,原本環境已經不錯的家境,因為經營民宿和餐廳,所以更加賺錢了。

 

「喂!」還沒走到我們兩家住的巷口,忽然傳來好長一聲吆喝,從山坡最上面傳來。抬頭,赫然看見楊博翰。「妳們兩個來一下!」他就攀在山坡頂處,三元宮廟前戲台的欄杆上,對著我們招手。

「幹什麼?」走上去,羽華用帶點戒心的口吻問。

 

山坡頂上是個平台,三元宮蓋在平台上,是兩層樓建築。廟在二樓,一樓是活動中心。我們站在下面往上看,旁邊兩隻剛剛睡醒,非常慵懶的野狗晃了過去。生性怕狗的我讓了讓腳步,再抬頭時,發現劉建一就站在楊博翰身邊。

 

「大家好歹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不要這樣好不好?」楊博翰嘻皮笑臉的。

「怎樣?」羽華的聲音聽起來就是只有表面的冷硬,兩個字都說得氣虛。

「我們丟臉,妳們也沒面子呀,對不對?」楊博翰還是笑了一臉,「我們是沒差啦,反正在學校大家都覺得我們很爛了,可是妳們不一樣啊,妳是徐家的千金大小姐耶,要是被人家知道原來妳跟我們兩個就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以前國小還是同班同學,那不是很沒面子?」

「那你就不要犯錯啊!當壞學生有什麼好?」羽華提高了音量。

「男人不壞的話,女人就不愛了啊。」

「你算什麼男人?」

 

我只覺得非常荒謬,聽著他們兩個鬥口,走也不是,幫腔也不是,只好傻傻地看著劉建一,就這樣看了半晌。他們已經嚷得面紅耳赤,我猜再過不了多久,村子裡就會有大人循聲過來看。就在這時候,一直專注地欣賞這場鬧劇的劉建一,忽然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瞬間,我感覺自己臉上一熱,正想低頭撇開視線時,卻突然發現劉建一身上的顏色不太對,他已經換下了學校制服,改穿著一件上面印著「三元宮」三個字的黃色上衣。

 

他真的去當了神明的孩子嗎?這是我心裡閃過的第一個問題。當神明的孩子需要做些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事嗎?然後我有第二個問題。不過這些疑問都沒有答案,我的思緒瞬間暫停下來,因為我看見劉建一完全不像我認為的溫文儒雅的樣子,他居然一臉輕蔑地,對我比出了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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