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大二上學期,我遇到一個女孩子,她是一個轉學生。

她長得有點嬌小,比我們班上的每一個人都要大一歲,她有一雙老一輩的人口中的鳳眼,還有一張像老媽子一樣會碎碎唸的嘴巴。

「徐昱杰,你忘了刮鬍子了。」

「徐昱杰,你這件衣服昨天穿過了,你沒洗澡是嗎?」

「徐昱杰,你為什麼吃飯都吃不乾淨,你知道暴殄天物會被雷公劈嗎?」

「徐昱杰,你為什麼沒來上課,老師點名了你知道嗎?」

因為我常常被她唸,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半個學期過了,我和她日漸熟稔,也習慣了彼此的某些個性和說話方式,因為同學們都覺得她對我特別關心,所以每一次出去玩,都把她分配到我的車子上。

還好她長得嬌小,不然我的小五十可能沒辦法載著她上山下海。

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她特別關心我,因為她會對著所有同學碎碎唸,不只是男生,女孩子習慣太差,她看不過去也會碎碎唸。

因為她姓曾,我們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叫曾老媽。她一開始非常不喜歡這個綽號,但叫久了,她也就沒再抗議。

曾老媽的嘴巴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部位,即使她時常在碎碎唸。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好聽,說話字正腔圓,所以她每次對我碎碎唸,我都會盯著她的嘴巴看。那是一張有點像心型的嘴巴,嘴唇永遠都是淺淺的橙紅色。

有一次學校辦舞會,晚上八點開舞。曾老媽要我到她住的地方載她,因為她的摩托車被借走了。

我在她的住處外面等了半個多小時,蟑螂踩死了幾隻,蚊子打扁了一整排(「排」是部隊使用的單位,一排大約有三十個人),鏡子照了好幾次,鼻屎挖了幾坨。就在我瞄準第三十一隻蚊子時,她從五樓的窗戶探出頭來,「徐昱杰,上來幫我看我該穿哪一件衣服。」話說完,她的頭就很快地縮回屋子裡,幾秒鐘之後,她宿舍的大門就啪嚓一聲地開了。

我沒有到過女生宿舍,雖然這並不真的是學校宿舍,而是附近人家改建,專門租給學生的房子,但因為一整棟都住女孩子,所以還是令我覺得,走進來的感覺很奇妙。

一進宿舍就看見一隻黑狗,牠被一條狗鍊綁住,拴在角落。黑狗見我走進來,就一直盯著我看,我很怕牠突然叫出聲,或是衝上來咬我,所以我一邊示好,一邊往裡面的樓梯移動。

「小白乖!小白乖!我叫徐帥,這名字你一聽就知道是靠臉吃飯的,所以如果你有咬我的打算,拜託別咬臉,我們先說好啊。」一邊跟牠說話一邊緩步前進,我期待我耍白爛式的幽默可以為牠所接受。

開始上樓梯之後,才是整個奇妙感覺的開始。

我原以為女孩子的宿舍應該都是非常乾淨、一塵不染的,沒想到我看見的畫面卻完全相反,那一連串的驚嚇至今我仍記憶猶新,彷彿歷歷在目。

走沒幾階樓梯,就已經有好幾雙襪子,像被蹂躪過的奴隸一樣癱在階梯上,有些則像是屍體一樣掛在樓梯的邊緣,這些屍體花花綠綠的,好不壯觀。到了二樓,我聞到好幾種味道參雜在一起的怪味,有時候香,有時候酸,本來應該在浴室門口的擦腳布已經離浴室很遠了。三樓的房間門都沒關,從半掩的門看進去,裡面的擺設像是戰爭過後一樣凌亂不堪,四樓跟五樓的樓梯間有好幾包垃圾,裡面都是麥當勞跟肯德基的屍體。

曾老媽站在五樓的樓梯口看著我,她雙手叉著腰,那雙鳳眼微瞇,露出淺淺的笑。

「嚇到了是嗎?」她說。

「啊?什麼?」我一時沒意會過來。

「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嚇到了。」

「喔,還好啦,跟男生宿舍比起來有好一些,只是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女生宿舍應該很乾淨整齊,所以我……」我傻笑著。

「女生也是有生活習慣很差的。」她說。

「喔,說得也是。」

這時我才真的踏到五樓的最後一層階梯,踩在地上的感覺跟剛剛一路上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接著走到她的房間,我才真的看見什麼叫作整齊。

「跟樓下的災難現場比起來,妳這裡真像是天堂。」

「呵呵呵,」她笑了出來,「我只是習慣比較好。」

「妳要我看什麼衣服?」

「這兩件。」她拿起兩件衣服,掛在我面前。

「嗯……」經過五秒鐘的考慮,我說,「左邊這件。」

「右邊的你不喜歡?」

「右邊這件看起來有點拘束,妳還是適合輕鬆一點的樣子。」

「好,那我就穿左邊這件。」

「喔。」我點點頭。

然後我不知道該幹麼,所以我站在原地。她則是收起右邊的那件衣服,然後轉頭看著我。

「我要換衣服了。」好幾秒後,她開口。

「啊!喔!」我吐了吐舌頭,離開了她的房間,然後很快速地穿過災難現場,到了我的機車旁邊。

然後我又在我的機車旁邊等了十分鐘,這次生意比較差,只打了幾隻蚊子,蟑螂則是一隻都沒上門。

載她到學校時,舞會早就已經開始了。才到會場門口,曾老媽就被我們班上的女孩子拉走,很快地消失在人群裡。我走到附近的販賣機,買了一瓶可樂,然後回到舞池旁邊。因為我不會跳舞,所以我只能在旁邊看,這時遇到幾個班上的男同學,找不到舞伴的他們便和我一起在舞池邊聊天打屁。

幾首快歌之後,DJ播了一首邰正宵的〈想你想得好孤寂〉,這首歌我很熟,閒著無聊,便張口跟著唱和,就在我唱到「夜夜醒到天明」這一句時,曾老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陪我跳這支舞。」她拉住我的手,往舞池走去。

「我不會跳舞。」我說。但是她似乎沒聽到。

然後就是一整個很尷尬的畫面和感覺,因為我從來不曾跟曾老媽靠得這麼近。整首歌下來,我們說沒幾句話,大部分的對話都是「啊!」、「嗚!」、「唉呀!」,因為我一直踩到她的腳。

接下來的第二首慢歌是郭富城的〈我愛你〉,國中時候的我非常喜歡這首歌,所以對歌詞也是倒背如流。但因為我的雙手在曾老媽的腰上,她的雙手在我的肩膀上,我們的額頭與額頭之間大概只有五公分的距離,所以我只敢在心裡跟著音樂唱著,不敢哼出來。

一直到這首歌跳完,我們還是沒說幾句話,不過這一次「啊!」、「嗚!」、「唉呀!」的對話減少許多,我大概已經抓到了搖擺的節奏和幅度。

「真是對不起,我剛剛一直踩到妳的腳。」我說。

「沒關係,你現在跳得不錯了。」

「我不覺得我在跳舞,我只是在晃動我的身體。」

「本來就這樣,不是舞林高手,也可以進舞池的,只要開心就好。」

「其實我很緊張的。」

「嗯,我感覺得出來。」

「妳都不緊張嗎?」

「我比較會掩飾吧。」

「我們沒有貼這麼近過,感覺有點怪。」

「你覺得不太舒服嗎?」她抬頭看了我一眼。

「不會,不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搖搖頭。

「不然呢?」

「我是說,跟不是女朋友的女孩子貼這麼近,我會不好意思。」

「我也會不好意思啊。」

「那妳為什麼會找我跳舞呢?」

「因為我要求你載我來,禮貌上,我該請你跳幾支舞的。」

「那我可不可以問一個比較尷尬的問題?」

她又抬頭看了看我,頓了一會兒,「嗯。」她點點頭。

「我可不可以去尿尿?」我說。



﹡這泡尿來得真是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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