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都可以,只要是能看見森林的地方。」

  飛往東京的班機上,有幾名乘客認出我,悄悄過來索取簽名,其中一位是穿著碎花洋裝、活脫是外國小公主般的女孩子,她眨著純真的大眼睛,問我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妳最想住在什麼地方呢?





  飛機穿過高高低低的雲層,終於看見底下座落的蔚藍東京灣,下降的重力沉沉地壓在身上,我的心卻還懸浮在三萬英呎的高空,找不到落地的定點。

  機輪接觸地面時那些微的震動令我動搖起來,我擔心回到日本只會讓自己更加軟弱。

  再見拓也一面,就不算逃避了嗎?就能毫無牽掛地去美國?我沒有把握。

  總之,先想辦法擺脫事務所的人,然後找悠人幫忙……不行,事務所知道悠人的家。找夏美好了,應該可以在她那裡暫時藏身一陣子……

  我抬起頭,詫愕打住,驚嚇之餘還升起萬念俱灰的挫敗。才出了飛機外的接駁通道,事務所的人已經在外面等我了。

  那五個人當中,有的看起來像隨扈,其中一位我認得,是事務所中原小姐之外的另一位紅牌經紀人。

  他踩著紳士的步伐上前兩步,伸出別有金色袖釦的右手,淡淡的五官,淡淡的音調:

  「為了維護您的形象,請安靜地跟我們走。」

  我已經逃不掉了嗎……

  「關於我的行程……我要等原小姐和事務所談過之後再決定。」

  「原小姐已經不是事務所的人了。」

  「咦?」

  那個人原本什麼都沒有的臉上浮現出一點怪異的微笑:「她剛剛被開除了,以後由我接替她的工作。」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他們真的把原小姐開除了……?

  「來,我們會從安排好的特別通道送您出去。」

  他一說完,兩名人高馬大的男子便走到我身後立定,一派準備啟程的架勢。

  我垂下頭,默默跟著那個人走,腳下卻因為恍惚的思緒而輕飄飄。我還是不相信原小姐不再是我的經紀人,這都是我害的,現在又被神通廣大的事務所抓住,接下來我會被禁足還是被送到美國呢?

  「哈囉!那位是巡演歸來的雨宮未緒嗎?」

  一個輕挑的聲音驀然闖入,我們全都原地站住,應該是誰也無法擅闖進來的地方,卻有一名打扮得像記者的人正拿著攝影機擅自拍攝。

  他戴著棒球帽和墨鏡,笑瞇瞇繼續發問:「雨宮小姐,可以請妳說說回國的心情嗎?」

  「喂!不准拍!」

  我身後的兩名隨扈一個箭步過去,要奪下他的攝影機,經紀人也怒沖沖上前制止:

  「你是哪一家的?我們禁止……欸?你?宇佐美悠人?」

  經紀人愣愣拿著從他臉上摘下的墨鏡,整個呆住了。悠人頑皮地舉舉帽子:

  「各位好,接機辛苦了,不過我看……你們應該可以回去休息了!」

  「你說什……啊─!」

  等到他們全部往回看,我已經拔足跑到了通關口,側頭晃晃他們齊步追上來的人影,抓起護照就往外跑。機場的旅客不少,一路擦撞到好幾個人,大家都太忙碌,沒人能認出我,追兵又緊跟在後。

  『妳要想辦法躲開他們,至少被帶回事務所之前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讓大家知道妳已經回到日本……』

  再回頭看看箭步如飛的隨扈正穿越人群逐漸逼近,抱歉,原小姐、悠人,我也許辦不到……

  沒有人發現到我……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誰能認出我就是雨宮未緒?大家只在乎自己的時間,拼命逃跑的我顯得渺小如蟻,不過,只要一個就好,一個就好……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換不過氣的呼吸逼到窒息,就在隨扈的手差幾公分就要抓到我的時候……

  「未緒!」

  那個聲音,穿透所有,是我在上機前所感受到的那樣無垠無涯,又如此深入地憾動心坎。

  我停住,事務所的人也停住了,大家都望著聲音方向,那個方向有個急急忙忙朝我而來的身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看上去很溫暖的深灰色毛衣,有點老舊的牛仔褲,稍嫌凌亂的瀏海,肩上負著一袋像是要遠行的背包,夏美在電話中說他要來接我,是真的……

  「未緒……」

  站在不遠也不近的地方,他同樣喘個不停。我倒是漸漸穩靜下來了,不前進,不後退的,就是細細端詳拓也鬆了一口氣的面容,那面容勾起太多思念,還有說也說不完的心情,我的胸口漲得好滿,不敢輕易呼吸。

  「你剛剛……叫我什麼?」

  「唔?」

  「剛剛……你叫我什麼?」

  他心疼地一笑,反問我:「當初要我叫妳『未緒』的人,不就是妳嗎?」

  他說起那個初冬的事,立刻紅了我的眼眶。拓也喚我「未緒」的方式輕柔得宛若驪歌,蕩氣迴腸,直竄酸意發酵的心底,那裡有個期盼,我不敢大膽相信的期盼。

  「如果……你還是想不起我的事……」我好害怕,害怕得想轉身逃跑:「如果是那樣,就不要叫我未緒……」

  我的話彷彿刺傷了他,拓也悲傷地凝望我,邁開步伐朝我走來,每走一步就喚我一次,用既遙遠又悽愴的語調:「未緒,未緒,未緒,未緒,未緒……」

  我掉下眼淚,明明應該要很高興很高興的,為什麼還是好感傷呢……?拓也還沒說完第十遍「未緒」,他已經緊緊抱住我,抱著我,很久都沒說話,重逢後的百感交集讓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稍後,我聽見他略微沙啞的嗓音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對不起啊!未緒,把妳的事情忘了……讓妳一直等我,對不起;老是害妳那麼難過,對不起;沒有遵守諾言,對不起;想不起我是那麼喜歡妳……對不起,對不起……未緒……」

  忍不住心頭泉湧的感動,我的哽咽脫口而出:「謝謝你……」

  謝謝你終究還是想起我的事,讓我長久以來的愧咎和不安得到了救贖。當初聽原小姐的話,再回日本見到恢復記憶的拓也一面,真是太好了啊……

  就在這個時候,越過拓也的肩膀,我看見大廳的自動門敞開,外頭正細雪紛飛,隨即闖進一大批媒體,不知是原小姐還是悠人通報他們來的,攝影師和記者頻頻拉長頸子到處尋找我的蹤影。

  「拓也,你快走,趁還沒有被他們拍到你,快走!」

  我推著他,他不明白地動也不動:「為什麼?就算被拍到,我也無所謂!」

  「你好不容易才跟我劃清關係,好不容易可以有正常的生活了……」

  「沒有妳在,那才不叫正常的生活!」他見我愣了一下,任性地說下去:「不能和未緒在一起,哪裡正常了?」

  「那樣是行不通的!不管是你失去記憶之前還是以後,都證明和我在一起只有痛苦的事,而我們因為那些痛苦,又會分開,已經夠了!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不是嗎?」

  似乎也在拼命說服自己,我誠懇地告訴拓也如今的想法:

  「能夠認識拓也,我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因為你,我才想要成為比現在還要更好的人,也擁有很多回憶,從今以後,我會當作自己生命那樣重要地珍惜它,永遠不會忘記你,然後就這麼在演藝圈努力下去。你也好好加油,或許哪一天我們又會在什麼地方見面,那個時候……一定會為了曾經有過的種種回憶而深深感謝神,感謝祂讓雨宮未緒……遇見了秋本拓也。」

  當我最後提起他的名字,視線不由得在他臉上多留戀一會兒,那是原小姐所說的「牽掛」,原來是這麼難斷難捨啊……

  直到聽見有人高喊「雨宮未緒在那裡」,我才轉過身,在其他旅客指指點點下,昂高頭,快速朝媒體群走去。

  鎂光燈開始閃爍,花亮亮的前方,那個地方才是我的世界。

  「未緒!這樣真的就夠了嗎?難道不應該再貪心一點嗎?」

  後面的拓也忽然揚聲問我,我打住,怔忡面對自己猶豫的腳步。

  「帶著只到這個時刻為止的回憶,這麼生活下去的妳……幸福嗎?」

  我圓睜著眼,感到「幸福」的字眼在此刻竟如此灼痛。

  「我們……還沒有一起看過電影啊!有很多事我們都還沒做過啊!春天來的時候,要坐在櫻花樹下賞花,妳負責做便當;夏天我們去祭典,我會撈金魚給妳;秋天就烤地瓜;冬天……要在院子堆雪人,堆一座很大很大的雪人……沒有妳在,那些事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聽著,一滴、兩滴、三滴的眼淚迅速滑落臉龐,不能停止,只因拓也說中了我在心底藏了好久的願望。

  緩緩回頭,看著對面的拓也沒有半點疑惑,沒有一絲恐懼,渾身舒服的廣闊氣息。

  「我無法認同一遇到痛苦就必須分開的說法,我和薰交往時也有我們的困難,和每一個人相處都一定會遇到不同的困難。不過,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才值得我們去和更多的人相遇,去創造各種不同的回憶。我……很狡猾,只想要保護自己,一想到妳是『雨宮未緒』,就覺得害怕,害怕因為我們身份的懸殊而受到傷害。嘴上雖然跟妳說那堆漂亮話,其實我根本沒辦法坦然面對,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

  「但是,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以為自己只能回顧空白的過去,沒想到因此認識了未緒的另外一面,曉得妳更多的事,讓我覺得自己也是隨著時間在前進的,沒有白費。」

  為什麼想要留在日本?為什麼想住在看得見森林的地方?是因為不願失去拓也的消息,待在隨時聽得見拓也下落的土地上,然後,讓拓也也能聽見我的歌聲。

  「因為有妳在,我才想要努力成為一個不輸給雨宮未緒的人。是妳讓我變得有勇氣,有勇氣去追求幸福,而妳,在我的幸福當中佔了很大的部份,地球上幾十億個人,我只想要和妳在一起。」

  我抿緊淚濕的唇,在他強忍淚水的注視下,移動雙腳,朝拓也走去。每接近一步,他的臉就清晰一點,傳遞到我這邊的力量,那所謂勇氣的力量也更多一點。我來到他面前,望著那張溫柔良善的面容,伸出雙手,圈住拓也的頸子,探觸到他溫暖的體溫,埋入他寬挺的肩窩裡:

  「留在我身邊……」

  他踉蹌一步,聲音些許哽咽:「未緒……?」

  「沒有你在,我的幸福都是強顏歡笑而已。所以,請你不要離開,請你留在我身邊。」

  我們的周遭,圍滿了看熱鬧的旅客和媒體,議論紛紛,攝影機和相機的拍攝從沒間斷過,明天一早我和拓也相擁的畫面肯定會躍上頭條吧!

  然而那個時候我只在意拓也身上透著滿滿森林的味道,機場大廳門口也飛進幾片帶有那樣氣味的雪片,清新透明,只要闔上眼,就能見到從高聳通天的樹的頂端,飄落白白小小又發著光的結晶。整座寧靜的森林都下著雪,一層層累積了人們無心遺留下來的回憶,即使春天來臨,所有悲歡離合都會隨風而逝,我依舊相信,當初用深刻情感所烙印下來的痕跡,等到下一個雪季,仍然堆砌得出最初那美好的輪廓,只要曾經是那麼用心地記憶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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